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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南移,有人开了门,风一吹,珍珠串成的花帘扑簌坠落,发出“啷当”响声。
黄花梨木雕云砌玉的床间,帘幕几重,疏疏风过,微微荡漾。
卫祎睡足了时辰,睁眼唤人问:“如今什么时辰?”
安湖宁答:“回皇上,巳时七刻。”
“朕睡了这么久。”说着,他边抬手揉眼,边吩咐说:“更衣吧。”
“是。”
宫人鱼贯而入,手执一应衣物、盥洗用具,悄无声息侯在床前。
卫祎扫眼人堆儿,没见着想见的人,皱眉问:“那宫人呢?”
安湖宁道:“李姑娘伺候您睡后便离开了,她是宫人,身上有活计。”
宫里不养闲人。因而,即便宫人被“特意”选入坤宁宫,那也得有名头,身上担着事做,或洒扫、或倒水……
卫祎撑身的手松下,向后靠上床头,极轻“嗯”了声。
很快,他心思放到另一件事,“收拾收拾,去见皇后。”
寝殿,几座熏笼里,红罗炭烧的通红,使得殿内温暖如春。宫人精心在熏笼旁摆上新鲜花卉,经火熏烤,花香四溢。
尚皇后端坐软榻,双手交握膝间,她上着红素罗织金凤纹夹袄,下配金彩膝襕红裙,头梳云髻,簪鲜花、戴累丝垂珠凤冠,举止言谈,莫不娴雅贵气。
卫祎放下茶碗,朝她一笑,道:“皇后,坤宁宫宫人李氏昨夜侍奉朕入寝,朕想给她个名分。”
尚皇后抬眸,问:“不知您想给何位分?”
卫祎捻指,思索片刻道:“宫人晋封,初始封位不宜高,就给个末等更衣,以后慢慢晋升。”
非他小气,只是宫里几年前选秀进来的大堆嫔妃还在苦苦熬着,若乍一让个宫人出身的压过,难免愤懑。
人呐,不患寡而患不均。
再有,他与李氏不过一夕之欢,露水情缘罢了,不值当费心。
他话落,尚皇后执壶斟茶,柔声道:“皇上英明,李妹妹资历浅,若得了高位,怕是难以服众。”
卫祎点头:“皇后所言极是。”
将茶递给皇帝,尚皇后略微踟蹰,望着对方道:“听说您这月大半时日都住西苑?”
卫祎托茶的动作微滞,脸上的笑凝成霜,淡淡质问道:“谁嚼的舌头?”
尚皇后垂眸,噙笑道:“皇上乃天子,天子的一言一行,皆曝露于臣民目光之上。”
卫祎默然看她,一时无言以对。
坤宁宫雕梁画栋,四壁窗户轩敞,八窗玲珑,哪都是亮堂堂的。
皇后面部有淡淡光晕,隐于簇簇繁花后,忽明忽暗,忽远忽近。
长叹一声,他道:“皇后的意思朕明白,你不必担忧。”
帝王语气轻缓,说话间眼睛湿湿潮潮,有绵绵阴雨,看起来暗暗的。
他在不快……却又妥协。
尚皇后抿唇,道:“臣妾原不该唠叨,只是……身为大魏皇后,不得不恪尽职责。”
“朕明白。”卫祎凝望着她,再不知该说何,又要做甚。
周遭倏然沉寂,帝后耳边只闻宫人悄悄的脚步、像蚕咀嚼桑叶的沙沙雪声。
“栖霞可还好?”
一句话,无话找话。
“公主能吃能睡,长胖不少。您可要见她?”
尚皇后重新抬头,眉眼弯弯看向卫祎。
卫祎摇了摇头,道:“朕一见她,难免想起邵氏,还是少见为好。”
尚皇后道:“邵氏做错了事,但公主无辜,臣妾会好好养育她,视作亲女。”
“皇后贤惠。”四下无人,卫祎伸手微微握住她指尖,拿拇指轻挠了挠。
略微两下,指尖方有粗糙凉意,龙涎混着墨香的气味便已远离。
尚后回过神,借着瓷瓶掩饰,忍不住缓缓摩挲皮肤相挨的地方。
恍如隔世的感觉,陌生、也熟悉。
她还欲说些什么,不想,此刻忽然有人掀开帘幕,急急走近下跪。
“皇上、皇后,宣明宫宫人来禀,说大皇子今早突发疾病,已卧病在床。”
“什么!”卫祎匆匆起身,转身而去。
尚后随之同行,路上,她问:“贵妃可有传召太医?”
宫人恭敬答:“回娘娘,请了。”
“太医如何说?”
“太医诊脉后说,大皇子受了凉,风邪入体,导致高热。”
尚后愠怒,目光凉凉道:“皇子身边之人如何伺候的,竟叫昫哥儿受凉,如此忽略,毫无规矩!”
宫人骇然,面对威压不自觉低眉,嗫嚅着唇,一言不发。
……
大雪纷飞,簌簌细响中,青山白头,皇城沧桑,静静向人世诉说悲欢。
寒风瑟瑟,吹得人激灵抖擞,涴儿披着旧衣裳,站在门口看尽冬日风光。
见状,阿嫚翻个白眼,小声嘟囔:“当自己是诗人呢,还有心思赏雪。上头一连几日没消息,明摆忘了你,还不赶紧想法儿。”
玉芙捅她胳膊,挤眉道:“嘘!少说风凉话。”
“风凉话?”阿嫚白她,“你瞎,没瞧见这两日宫里异样的目光?”
“看见也得视若无睹。”玉芙坐下,倒了口茶吃,“前头涴儿得幸,后头大皇子病了几日,不蹊跷吗?”
“咱们什么身份,奴婢一个,折腾不起。”
说完,她摆摆手,搁下茶盏。
皇后、贵妃打擂台,随手一指,能死一群小鱼小虾。
她们,便是其中之一。
举头望着头顶海漫天花,那木格蓖糊满麻布与纸,绘了威严兽纹,由上自下,压迫着每一个人。
阿嫚暗了目光,但犹存一丝天真,她问:“就这么坐以待毙?她若一直没有册封,哪天……死了都没准儿。”
她知道,在宫中,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下,都可能埋有枯骨。
她蓦地想起嬷嬷常说的话:“皇城,是没人性的地方,你踏错一步,死的稀里糊涂。”
嬷嬷说的真对,这宫里,越高贵,人越不像人。
玉芙叹气:“等着吧,盼望万岁、娘娘还能记得这个人。”
阿嫚忍不住腹诽:“什么事!占了人家身子,连点表示都没。”
涴儿吹够风,裹紧衣裳进来,看见两人扎堆,也凑过去说话。
“听说今儿晚上有羊肉汤喝,也不知里头有没有肉。”
阿嫚毫不犹豫说:“有,我打听过了,大皇子病愈,万岁欢喜,特意命尚膳监宰了几头羊,分到每只碗里,能得七八片肉,还搀着杂碎下水。”
涴儿笑了,提议说:“咱们要不凑几个钱,从尚膳监买几张薄饼,拿回来切成丝泡着吃。”
“这提议不错。”玉芙起身,打床头取出包钱手帕,“再买些羊油辣子,吃着香。”
三人商量后,阿嫚与玉芙风风火火走了,涴儿不宜出门,便等在原地。
风雪声愈发大了,她守着盆炭火,坐窗下借黄昏余光做起针线。
时不时,她得拿筷子打碎表面落灰的炭块,重新露出内里通红的那点。
添两块炭,涴儿架起铁网,给铁壶接好凉水,“哐当”丢在上头。
不一会儿,水咕咚咕咚烧开,外面也来了人。
两人搁门外扫落积雪,一身凉气踏进来,涴儿给她们一人递杯茶,道:“快喝,别受冻了。”
阿嫚接过,浅啜口茶,“啧”了声,“茶叶好像没了。”
玉芙哈口冷气,道:“茶叶没了明儿再说,先把饼丝放上去热热,待会儿直接泡汤。咱们围着火盆,热热闹闹吃一顿。”
涴儿拍手笑,“正好,我还有些炒面和红糖,吃完肉汤冲碗压压味。”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嗤笑了,露出几颗雪白牙齿。
暖暖吃了饭,她们迫不及待插门,吹掉只剩半截的蜡烛,挤进被窝。
月半时分,最适合夜话闲谈。
蒙好被子,阿嫚问:“涴儿,若万岁一直不封你,你怎么办?”
涴儿先将手放进腿间,脚往上提了提,才道:“宫女满二十五岁可出宫,我想回去。”
“回家吗?”
涴儿摇头:“不是。”
玉芙好奇插话:“不家去还能去哪?”
涴儿蜷缩身躯,笑道:“家里有个弟弟,但我们不亲近,所以,我想回老家。”
阿嫚摸她肩膀,疑惑道:“你不想当娘娘?宫里宫外,好多人想做娘娘呢,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玉芙推她,笑骂说:“少来怂恿涴儿,要当娘娘,你自己去献身。”
“你懂什么,涴儿长得跟花儿一般,就得配龙子风孙。”阿嫚轻哼着说。
涴儿不改笑意,道:“你不常说皇城是天下最无聊的地方吗?巧了,我也这么觉得。”
“日日抬头望四四方方的天,看垂首佝偻的人,挺没意思。”
攥紧被角,她又说:“我想家去了。”
剩余两人沉默下去,风呜呜拍打窗户,幽静静谧的夜里,连月亮都没,却无端让人心泛起涟漪。
“我也想家去。”玉芙抹掉眼角的泪,道:“宫里吃不好睡不好,哪里富贵了。”
阿嫚也道:“是啊,别人都说我来享福,其实都是狗屁。奴婢哪里享福?每天活的战战兢兢,生怕坏规矩被打死。”
涴儿点头:“还有,宫里的饭,真难吃。今儿的羊肉汤寡淡便罢,就说那几片肉,薄的像纸,还不够塞牙。”
阿嫚小声笑她,“你心真大,还想着吃。”
“吃喝是大事。”涴儿低低说:“不能亏嘴。”
玉芙感慨涴儿的豁达,由衷道:“做娘娘也没什么好。你看邵采女,承恩后侥幸生下公主,可结果呢,万岁愣是抱给皇后养,叫她们母女分离。”
“公主记在皇后名下,日后也不会叫她母妃,她又失宠,连体面的大宫女都过的比她好。”
闻言,阿嫚压低嗓子,鬼祟道:“皇上脾性不好,难伺候,涴儿没名分也好,省的哪天吃瓜落。万一皇上心狠,别弄的跟邵氏一样。”
虽说女子清白事大,但在性命面前,得退后一步。
再者,涴儿是被皇帝收用,即便传出去,也没人敢说她为家里蒙羞。
涴儿笑出声来,捂嘴道:“别想这了,咱们想想明早吃什么。”
“烤馒头吧。”
“再蒸几个辣椒,切碎拌芝麻油。”
闲话家常,短短几日,彼此间距离拉近,从一开始的陌生、到脸熟、再到如今,相依为命。
翌日,涴儿早起烤馒头,又从柜子翻出几个青辣椒,这是洞子货,从上林苑过来的,被她三个凑钱买了。
宫女早膳唯有粳米粥、腌菜,她不大喜欢,毕竟一日之计在于晨,早上得吃好。
拿小炉倒水蒸,等软了用刀剁烂,拌上盐、香料粉、芝麻油和羊油辣子。
阿嫚收拾好坐下,吸吸鼻子道:“真香,冬天就得吃的瓷实的。”
涴儿咬口馒头,满足一笑,道:“一会儿再冲碗炒面。”
有吃有喝,才不羡鸳鸯不羡仙。
阿嫚弯眉,笑意盈盈道:“这感情好,你那炒面还有花生、瓜子、甜核桃仁,一碗下肚,一天不饿。”
玉芙隔两步道:“涴儿,今儿我俩有事忙,你记得买些茶叶,回来算钱。”
涴儿应下:“我记得了。”
吃完饭,三人拍拍手,各自忙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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