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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戌时的梆子已经敲过两轮,文渊阁的烛火却依然亮得刺眼。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朱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案头堆积如山的奏章只矮下去不到三分之一,而明日早朝要议的章程还只开了个头。他端起已经凉透的茶盏抿了一口,苦得皱眉——这几日太后病重,朝中暗流涌动,每一本奏章都需要他亲自处置。
值夜的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换烛,见他仍在伏案,忍不住小声劝道:“元辅,已是亥时三刻了……”
“知道了。”张居正打断他,声音里透着疲惫,“再批完这三本就歇。”
话虽如此,他手中的笔却未停。就在他提笔要在一份关于蓟镇军饷的奏章上批红时,阁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元辅!元辅!”
冯保的声音由远及近,竟带着些气喘。
暖阁的门被推开,冯保快步走进来,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元辅,”他深吸一口气,竟先躬身行了一礼,“太后娘娘醒了!就在一个时辰前!御医已诊过脉,说是已无大碍!”
张居正霍然起身:“当真?凤体可安?”
“安!安!”冯保连声应道,脸上露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娘娘醒后第一件事,便是问起元辅。”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决定原样复述:“娘娘说:‘去,告诉张先生,就说哀家说的——政务是忙不完的,让他立刻、马上去休息!要是累坏了身子,哀家唯他是问!’”
暖阁内忽然安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噼啪声。
张居正怔住了。
他设想过太后醒后可能会问朝政,可能会召见皇帝,甚至可能会因担忧而催促他加紧处理积压政务。却独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唯他是问”?
这四个字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不是“国事为重”,不是“卿当勉力”,而是……近乎蛮横的、不容反驳的关怀。这语气与其说是懿旨,不如说更像一种不容反驳的、带着强烈个人情绪的保护。
冯保观察着他的神色,又低声道:“娘娘还对皇上说了一番话。老奴在殿外听得真切,娘娘说……张先生是皇上的师表、股肱,要皇上待元辅如文王待太公,敬之、信之、用之不疑。”
张居正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胸腔直冲头顶,握在袖中的手竟微微发颤。
他历经三朝,从翰林院编修到内阁首辅,听过先帝的勉励,接过同僚的恭维,受过门生的敬仰。却从未有人,用这样的语气,在这样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
“元辅?”冯保轻声提醒。
张居正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已失神了片刻。他收敛情绪,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太后娘娘凤体初愈,便如此挂念朝政,实在令臣……感佩。”
这话说得很是克制。但久经官场的他,第一反应是温暖的,毕竟这是至高无上的认可;可第二反应便是深思:太后此举背后,是否有更深的政治意图?这超乎寻常的信任,是福是祸?
冯保何等精明,早已从他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中读出了太多东西。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忽然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元辅,老奴在宫中侍奉三十余年,从未见娘娘如此……直白。”他用了“直白”这个词。
张居正抬眼看他。
“娘娘从前也倚重元辅,但多是按祖制、循常例。”冯保缓缓道,“此番醒来,却似……换了个人。那眼神,那语气,老奴形容不好,但……”他忽然躬身,深深一揖:“总之,这是天大的好事。元辅,您就听娘娘的,今日便歇了吧。”
张居正沉默良久。案头的烛火跳动,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阁壁上,拉得很长。终于,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好。”
次日清晨,慈宁宫。
李明徽靠在榻上,由宫女服侍着喝药。药很苦,但她心情很好——冯保一早来报,张居正昨夜终于回府休息了。虽然只是从文渊阁挪到了书房,但至少环境好些,也算是她这个“张居正保护协会会长”上任后的第一件政绩。
正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让偶像真正学会劳逸结合,殿外传来小内侍的通传:“皇上驾到——”
朱翊钧穿着常服走进来,小脸绷着,看起来不太高兴。
“给母后请安。”他规规矩矩地行礼,然后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手指绞着衣带,闷闷地说:“张先生……今日又布置了新的功课,要儿臣五日内读完《资治通鉴》的唐纪部分,还要写心得……儿臣昨日才刚读完隋纪,今日又要读唐纪,读得眼睛都疼了。”
李明徽看着他委屈的小脸,心里软了一下。十岁的孩子,放在现代才上小学四年级,正是玩闹的年纪。可现在,他要每天天不亮就起床读经、听讲、学政务,确实辛苦。
她张开怀抱,示意朱翊钧到自己怀里来,小万历愣了一下,平常母后都是威严的,尤其是自己继位之后,便很少有亲近之举,不过小朋友怎么会不渴望和母亲亲近呢。
似乎是怕母后收回手,朱翊钧起得急了点,直接摔倒在李明徽的怀里。
一倒下,李明徽的手就轻拍朱翊钧的背,柔声道:“皇儿,母后体谅你的辛苦,小朋友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对不对,不过,你可知张先生为何要你读《资治通鉴》?”
朱翊钧闷闷道:“先生说,以史为鉴,可知兴替。”
“说得对。”李明徽点头,“那你可知道,张先生自己读《资治通鉴》读了多少遍?母亲听说,张先生少时读书,冬日研墨,墨汁结冰,便呵气化之再写;夏日蚊虫叮咬,便将双脚浸入水桶之中。一部《资治通鉴》,他年轻时便能倒背如流。”
小皇帝睁大了眼睛。
“你觉得功课重是应该的,五天读完唐纪对于皇儿来说确实有点难,这点母亲会批评张先生的,”李明徽看着他,“可你知不知道,张先生每日要批多少奏章?要见多少官员?要筹划多少国事?他让你五日读完唐纪,他自己或许只需两日便能读完,还要批注、要思考、要从中提炼治国的道理。”她顿了顿,决定用上那个想好的比喻。
“皇儿,你想象一下。”她指向窗外,“这大明江山,好比一艘行驶在汪洋大海上的巨轮。你父皇将这艘船交到我们母子手中时,船已有些旧了,海上也起了风浪。现在,张先生就是那个最有经验的舵手。他知道哪里有暗礁,哪里有漩涡,知道该往哪个方向才能抵达平安的港湾。”
她看着儿子的眼睛:“而我们娘俩要做的,就是信任他、支持他,给他最好的补给,让他能专心掌舵。而不是在船上闹脾气,甚至想去抢他手里的舵——那样的话,船会翻的。”
小皇帝呆呆地看着她,似懂非懂。
“母后……”他小声问,“那张先生……会不会很累?”
李明徽心中一动——这孩子开始关心张居正了,这是个好兆头。她面上仍平静:“当然累。所以母后昨日才让冯保去传话,让他务必休息。皇儿,你要记住,张先生不是铁打的,他也会病、也会累。我们倚重他,更要爱惜他。”
她伸手,轻轻摸了摸儿子的头:“你是皇帝,将来这艘船要完全交到你手里。现在张先生教你掌舵,你好好学,将来才能稳稳地接过船舵,明白吗?”
朱翊钧沉默良久,终于郑重地点了点头:“儿臣明白了。儿臣……会好好读唐纪的。”
李明徽拉着朱翊钧起身,“走吧,今日的功课母后陪你做,我们一起攻克唐纪这个难关好不好?”
小皇帝眼睛一亮,连忙点头。
三日后,乾清宫。
这是李太后病愈后第一次正式垂帘听政。她穿着礼服,坐在珠帘之后,能清楚地看见下方丹陛上的御座,以及御座旁设的首辅专座。
小皇帝朱翊钧坐在龙椅上,背挺得笔直,但手指却无意识地揪着龙袍的边角。张居正站在百官之首,紫袍玉带,神情肃穆,偶尔会抬眼看向珠帘方向,但目光很快便移开。
朝会按部就班地进行。各部院依次奏事,多是些常规政务。张居正应答如流,处置得当。李明徽在帘后听着,心中暗暗赞叹——这业务能力,放现代绝对是金牌CEO。
就在朝会快要结束时,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臣,刑科给事中刘台,有本奏!”
来了。李明徽精神一振——史料记载的刺儿头,准时上线。
只见一名三十余岁的官员出列,手持象牙笏板,声音洪亮:“臣弹劾内阁首辅张居正三大罪!”
满朝寂静。张居正神色不变,只微微侧身,看向刘台。小皇帝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下意识地看向珠帘。
刘台朗声道:“其一,张居正擅权专政!其二,张居正起居奢靡!其三,张居正结党营私!”三条罪状,条条诛心。
朝堂之上,已有不少人倒吸凉气。张居正依然平静,只是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冯保在御座旁脸色铁青,但碍于身份,不能出声。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张居正自辩,或是小皇帝发话时——
珠帘后传来一个平静的女声。
“皇帝。”李太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你可听明白了?这位刘给事中说张先生专权、奢靡、结党。”
小皇帝有些慌乱,但还是应道:“儿臣……听明白了。”
“那好。”李明徽缓缓道,“那哀家来问问刘给事中。”她的语气忽然变得凌厉起来:“你说张先生擅权——那他自任首辅以来,所行‘考成法’、清丈田亩、整顿驿递、改革漕运,哪一件不是先奏请皇上与哀家,经廷议通过,方才施行?”
刘台张了张嘴。
“你说他起居奢靡——三十二抬大轿何在?奢华府邸何在?你既言之凿凿,可有实证?可有账目?可有物证?”李明徽一句紧似一句,“若无实证,便是风闻奏事,构陷大臣!”
“至于结党营私……”她忽然冷笑一声,“张先生门生故旧是多,可哪一个不是经科举正途入仕?哪一个的任职未经吏部铨选、内阁票拟、司礼监批红?若为国举才便是结党,那我大明开科取士,难道是为了让官员们互不相识、各自为政吗?!”
三个反问,掷地有声。
刘台脸色煞白,额上渗出冷汗:“臣、臣只是风闻……”
“好一个风闻!”李明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刘台!你身为言官,风闻奏事本是职责。但风闻也需有度!张先生夙兴夜寐,为国操劳,两日前还在文渊阁连续处置政务两日未归——这些你看不见!他只求皇上与哀家能信他、用他,好推行改革,振兴大明——这些你也看不见!”
她顿了顿,让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朝堂上:
“你只看见他位高权重,便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你只听见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便敢在朝堂之上公然弹劾国之柱石!”
刘台腿一软,跪倒在地:“臣、臣不敢……”
“你不敢?”李明徽的声音冷得像冰,“哀家看你敢得很!”
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在心底演练过无数次的话:
“今日,当着皇上与百官的面,哀家把话说明白了——”珠帘微动,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张居正张先生,是先帝托付的顾命大臣,是哀家与皇帝钦定的辅国之臣!他的忠心,他的才干,哀家与皇帝看得清清楚楚!”
“从今日起,再有弹劾张先生者,若拿得出真凭实据,哀家与皇帝自当依律处置!但若只是捕风捉影、构陷忠良——”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珠帘,扫过每一个朝臣:“便以诬告反坐论处!”
死寂。绝对的死寂。
张居正站在丹陛下,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死死握着笏板,指甲几乎要嵌进象牙里。多少年了,自从踏入官场,他听过多少明枪暗箭,受过多少猜忌排挤。可他从未奢望过,有人会这样毫无保留地、近乎蛮横地站在他身前,替他挡下所有明枪暗箭。
那语气里的维护,炽热得几乎烫人。
“臣……”张居正终于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臣,谢太后隆恩。谢皇上信任。”他撩起衣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向着珠帘,也向着御座,行了一个大礼。
“臣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一次,他说出这八个字时,心中没有悲壮,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被全然托付的郑重。
散朝后,张居正回到文渊阁。他没有立刻处理政务,而是站在窗前,看着宫墙外湛蓝的天空,久久未动。
值房的书案上,摊开着一份刚写了一半的奏章。那是关于在湖广试行“一条鞭法”的具体细则,关系着千万百姓的赋税徭役。他提起笔,在末尾添上一行字:
“臣愚以为,治国如医病,当标本兼治。然欲行猛药,需有明主在侧,信之任之,方可无虞。今幸得圣明在上,太后垂帘,此臣之幸,亦天下之幸也。”
写罢,他搁下笔,轻轻吐出一口气。窗外,春日的阳光正好。
而此刻的慈宁宫中,李明徽正听着冯保的汇报。
“张先生回文渊阁后,只处理了紧要的几件事,未时便回府了。”冯保低声道,“据回报,先生回府后……在花园里走了两圈,还逗了会儿府里养的鹤。”
李明徽眼睛一亮——太好了,偶像终于知道劳逸结合了!
“对了,”冯保又道,“皇上散朝后,主动去了文渊阁,说要借阅张先生批注过的《资治通鉴》……”
李明徽笑了。她靠在软枕上,心情大好。窗外的海棠开得正艳,春风拂过,花瓣如雪。
一切,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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