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我

　　我很想消失，像莉拉那样，将自己的存在全部擦掉，一点都不保留。最后在世界未曾注意到的片刻忽然变成尘埃，在光线里飘浮、上升。

　　尘埃没有感官，更不要说情绪，这是一个非常适合我的容器。我可以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出现并且随意飘浮。

　　人类包括各种动植物都不曾察觉我经过时的动作，甚至不知道我出现在它们身边。我拥有绝对的自由，这是世上最令人梦寐以求的能力，我竟在一夜之间拥有了。

　　是无意的，不是，我是有意的——逃离。我只是看见激烈的打斗、听见愤怒的怒骂，四个还是六个手如同藤蔓般伸得奇长，一边缠绕一边殴打。一瞬间，它看向了我，说着就要抓住我，它的力量无比大，任我怎么打、咬、踹，都伤不了它一丝一毫。

　　将它惹怒了，直接把我踹飞，背部的骨头一截一截的断开，条纹般，蓦然转移到女人干巴巴且颤抖的手指上，化成了层层皱纹。

　　不止皱纹，还是好不容易长好的伤疤——在她的右额角。

　　感觉黑暗的天空都要被它们吵醒，变成灿烂的白天。

　　在骂，在哭，在喊，在怒。我进入了十八层地狱又或是十宗罪中，我也是罪孽深重。

　　那刻，我就想消失了。我最讨厌争吵、暴力，最讨厌上一秒笑嘻嘻的家，下一秒四分五裂，我讨厌割裂，更讨厌缝合，假装一切都没发生。

　　很慢，人才来。调解的话说了又说，它有理有据的反驳，还把我单独拎出来，似乎我才是那个让它打一架的源头，我是事件的导火索。

　　可笑。

　　女人左手一根手指关节被它咬的流血，男的后背上是线条一样的伤疤，左一个右一个，或许它的手指甲缝里藏着带血的皮肤。

　　女人的血竟然是黑红色的，和电视剧里的不一样，里面的人的血是美丽的鲜红色，血是鲜艳的。

　　她的暗沉，似乎就是她的年龄到了，血也变老了。和男人殴打了近二十年，皮肤皱巴巴的同时伤疤也从未消失，额角的坑，这辈子填不平了。

　　男的年轻，一点小伤对于他来说算不了什么，它在争论的时候，男的已经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明明他才是事件的源头，殴打的导火索。

　　我没有手上，只是被吓到了。那刻，我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会活在暴力的阴影下，走不出去。

　　这件事里唯一受伤严重的就是女人，这样的恶性殴打事件在这场婚姻里频繁发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烧愈烈，将她半辈子搭了进去，成了灰烬。

　　她是最痛苦的那个，我和男的年轻，我们可以逃出去，可她呢？她想逃跑的欲望会被世俗的道德和封建糟粕压死，以前，她害怕，忍了又忍，现在孩子好不容易长大，禁锢也够多，她……却难逃。

　　我最心疼她，也最爱她。在没有明白很多道理的年纪，我强逼自己活成她，这样一来，我们痛苦、喜悦一同感受，有人陪她还不够，一辈子逃不出去要一辈子的陪伴有何用，她用力把我推远，仿佛那样我就可以轻松。

　　可我没有，反而更痛苦。我不想独自自由，我要你跟我一起。

　　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该来的人都走了。各自散场，每个人的心却不安宁。

　　我听到她在旁边重重的叹气、抽泣，男的修理坏掉的门锁，它像幽灵，四处游荡，我们看不住，也叫不回来，只有在暖光下，日子才会有点盼头。

　　夜漫漫。

　　我想离开，这不是我第一次冒出这个想法，很久了，我终于用自己的痛苦把它孵化成功，它是我的宝贝，我的未来，我的希望。成功了，我的双手变空了，一点重量也没有了，用肉眼看，是没有了。

　　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的劫难，面对忽然消失的手，我再无力气感到惊讶或高兴。

　　不会结束的，这场恶性殴打事件，永远不会停止。

　　又是夜。我所有的痛苦都是在晚上才会出现，仿佛是吸血鬼附身，有且只有在漆黑的夜里，我才有安全感和对抗的勇气。

　　是山崩地裂，是拳头捶大门，一下又一下，怒气冲冲地捶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和心灵上。女人差点被吓晕，男的急急忙忙向外界求助，我抱着女人喘不上气来的瘦弱身躯，这是我的界限消失时刻。

　　我一个人对抗它，动之以情，它走了，但它就会这么走吗？二十几年来，它从未离开家过，这次也一样。

　　短暂的消失不等于离开，它只是在为了下次蓄力。

　　来的人看着阵仗大，例行询问完，我却彻底失望了。在笑，在不相信，在敷衍了事，在不重视。

　　以为会有可靠的帮助，没想到是出乎意料，但也是不出所料。因为这样的情况以前也有过，结果都是一样，甚至是复制粘贴。

　　好多人都来劝，都来说，仿佛是我们做错了。可没一个人劝最先动手的那个人，甚至没一个人和它讲道德与法律，我们彻底沦为了罪人。

　　这个世界太令人失望了，这次是双腿消失。

　　手和腿的突然消失，除我以外的人都没注意到。

　　也好，我的离开不会让任何一个人伤心，唯独她，她爱我，我也爱她，离开——是在杀了她，她过得这么不容易，若我一走，她该怎么活下去？

　　我不忍心再看着这个可怜的女人受苦。眼眶发酸，我想，是我太幼稚了，离开，不是一个好法子。

　　它会让人痛苦。

　　那么，我应该放弃自己好不容易孵化成功的消失吗？手和腿已经先离开我了，再也不会回来，如果蓦然放弃，我又能否接受自己成为了一个残疾，又尽管是在自己眼里看来。

　　我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

　　我可以伤害自己，绝不能伤害她。但我又深深地不甘，我不想再承受这一切了，这么些年，太苦了。

　　哪一次不是暴力，哪一次不是握手言和换来下一次的暴力。循环，循环，我不愿意把自己的人生也搭进去。

　　看着她连睡觉都紧皱的眉头，我下定决心，我还是会消失离开，但我要带上她，不能把她这个人带走，而是取下她三千烦恼丝中的一缕，我愿意承担她全部的烦恼，解决她全部的麻烦。

　　手臂、脖子、五官……我终于消失了。

　　我消失了，所有我留下的痕迹也一并消失，没人会记得我，我只有我了。

　　小小一粒尘埃，到处都是，谁会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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