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两（白话文）

　　却说李素萍跟着陈二娘离去，李凤鸣见状痛哭不已，哭罢思及还未将父亲遗骨安葬，身边亦再无亲人依靠，虽尚在髫龄却只得强撑起来，于那二百两白银上绞下些许碎银，余下的银子与《周易古经》一同藏于屋内，遂于巷尾寿材铺置了一口杉木板棺、一方牌位及一些纸钱等一干物什。如此忙碌几日，终是将李公好生安葬，此处休题。

　　那陈二娘将素萍带回当铺后堂一间客房内，并嘱道：“素萍姑娘，今日起你便是我陈二娘的人。日后须得改口叫妈妈。今日时辰不早，你权在这房内歇一夜，明日随妈妈到个好去处。”素萍听得陈二娘之言，道：“遵妈妈。”陈二娘遂留下素萍一人，独自离开。翌日，陈二娘将素萍带至富春院，笑吟吟道：“素萍呀，以后妈妈这富春院便是你的家，啊哟，这是天上人间般的好地方哟！”素萍见这富春院内来来往往的官客复伴莺声燕语，岂不明白被卖至何处！因惊道：“妈妈！你却未曾告知是这等腌臜地方！”陈二娘冷笑道：“你既已卖身与我，我使你去何处你便去何处，这卖身契上可未曾说老娘买下你是让你享福的！白花花二百两银子买了你，这银子也早已与了你，莫非你拿了钱不认账？这卖身契签了，银子也拿了，凭你如何去衙门告诉也无用！”又想自己才花掉的二百两未返本，还是徐徐图之莫要激他好，遂又换了笑脸道：“诶哟素萍姑娘，妈妈这富春院可是人间仙境！妈妈看你小姑娘生得细皮嫩肉，在我富春院端端茶倒倒水，日子可比在那牛棚马厩里挑大粪喂牲口舒服到哪里去！啊呀快进来，妈妈带你认路！”素萍听得这陈二娘似是只需她奉茶倒水，又想到年幼胞弟需得这二百两银子过活，心下无奈，只得听从，并向陈二娘道：“妈妈，素萍既已将自己典与妈妈，自然愿为妈妈做活使唤，但素萍宁愿自绝也誓不卖笑！”陈二娘听得，只一面招呼素萍入内，一面将此囫囵过去。自此，素萍便在富春院内奉茶倒水跑堂扫院，只不接客。

　　是日，富春院内来了个湖州客商。这富商名唤张子春，时年六十有二，常来苏州府行商，且十分好色，时时流连勾栏。那张子春一入内，陈二娘得了信便即刻来迎：“哎哟张大官人，真个贵客临门好久不见，可是想死奴家了！”一面将张子春迎入雅间，一面朝后堂喊道，“素萍，给张大官人看茶！”张子春遂坐下，向陈二娘笑道：“在下经年行商东去西来，所见佳人只多不少，却还是妈妈这儿舒坦！姑娘们个个都是婀娜娉婷的哟！”张子春话方毕，陈二娘即笑道：“张大官人许久不来奴家的富春院，奴家的女儿们可都记挂着你哩！”这厢张子春正待讲话，却见素萍端着茶水款款走来，并道：“妈妈，茶来了。”张子春心下暗叹好个美人，虽不施粉黛却美得浑然天成，相比之下素日里见过的那些颜色都不值一提，原未曾见过他，想来是陈二娘新买下的姑娘，遂目不转睛盯着素萍，向陈二娘问道：“妈妈，不知这位是哪个女儿？”陈二娘见状，哪还不知这张子春看上了素萍，何不趁此机会如此这般调教一番，便拉过素萍向张子春喜笑颜开道：“诶呀素萍呐，快来见过张大官人！张大官人可是贵客哩！来来来，素萍呐，给张大官人奉茶！”陈二娘话音刚落，张子春便从怀中掏出二百两银票，笑着递给陈二娘，扫一眼素萍，向陈二娘笑道：“妈妈且收好。”陈二娘见此越发喜悦，想着今夜就能使花出去的银子回本，一边将银票收了，一边起身往门外走，道：“诶呀多谢张大官人哟！素萍呐，好好伺候张大官人用茶，妈妈便先去忙！”

　　素萍遂为张子春倒茶，并将茶汤奉于张子春桌前。这张子春却笑吟吟地盯着素萍，素萍正待后退，冷不防被张子春抓住了手，素萍立即将手挣开。张子春笑道：“素萍姑娘莫恼，张某方才看得愣神了，这厢给你赔礼。”素萍一面后退一面回道：“张大官人请用茶，奴婢是妈妈的粗使丫头，大官人稍坐，奴婢这便去叫妈妈。”张子春站起身道：“姑娘且慢，姑娘可知张某已是花了二百两银子买下了同你的春宵一刻！”素萍心下一惊，原来方才的银票竟是如此用途，遂道：“张大官人请恕奴婢万不敢奉陪，只因奴婢父亲方故去，奴婢须得为父守孝三年！”那张子春听得，又想到自己已将银票与了去，哪里肯依，遂道：“张某走南闯北，从未听过烟花柳巷竟有这般说法，这富春院可是开了先例！”素萍听得此言，道：“素萍因家父故去须得银两安葬而典与妈妈为婢，家父尸骨未寒，素萍弗敢不尊不孝，万望张大官人体恤。否则，素萍必一死明志！”遂将发簪拔下，抵入颈间，颈间立现一点殷红。那陈二娘听得喧闹声，急忙赶来，见此情形惊喝到：“这是作何！”那张子春见此也是吓了一跳，初时那些欲念此刻烟消云散，怒道：“罢罢罢！晦气！真是造了甚么孽，出门该看黄历！”遂扭头对陈二娘言道：“妈妈这账我改日再来讨！”说完便撩袍离去。那陈二娘听得张子春此言，想到这收进来的银子暂是保住了，便当着张子春面怒斥素萍道：“贱婢！瞎了眼的竟冲撞了张大官人！我今日定管教于你！”又向张子春和颜悦色道：“张大官人息怒，今日是奴家管教无方，坏了大官人的兴致，奴家向贵人赔礼，张大官人平时最是爱莺儿那纤腰，奴家这便唤莺儿来作陪。”一边又去唤莺儿道：“莺儿呀，快将张大官人领去雅间，定要好好招待！一应酒水算在妈妈我头上！”这边莺儿便勾着张子春的衣带温言软语将其哄入雅间，闭门温存，此处不题。

　　这厢陈二娘送走张子春，复返至厢房内，朝着素萍猛地掴了一掌，冷笑道：“姑娘心气真高呵！搅黄老娘的生意，气走老娘的客人！可还当自己是那冰清玉洁的大家小姐？呸！你是老娘真金白银买来的！”素萍受了一掴坐倒在地，便一手抚面一手撑地，回道：“父亲新丧，素萍不敢做那不孝女，不遵国朝礼法。若妈妈不依，素萍今日便玉碎于此！”陈二娘因顾忌还未在素萍身上赚到银子，若此时不依他，便是白费了起先将其买来的功夫，遂未轻举妄动，也不敢罚狠了他，怕真个银子打了水漂，只得恨道：“我瞧你能舒服到何时！今日谁也不许给他饭吃！”自此后，素萍在富春院仍日日做着奉茶倒水跑堂扫院等一应杂活，只杂活的量却多了许多。却说素萍在这富春院为奴为婢也未有忘记胞弟李凤鸣，近日便央人替她去瞧过，只消得知凤鸣生活安稳便得安心，只是去的人回来却道并未找见李凤鸣，且那房屋也似是被风雪压垮，已不堪住人了。素萍听得担心不已，害怕凤鸣尚在髫龄无依无靠在外活不成，此后便日日记挂着定要寻着机会去找凤鸣。

　　便是如此过了三年。某日，那湖州富商张子春因行商经纪复至苏州府，遂想起三年前在富春院为李素萍花了二百两银子却败兴而归一事，便发誓今日定要将那高洁的花儿折枝。如此想着，张大官人便又去了富春院。陈二娘忽见这财神爷驾到，忙迎上来，笑道：“张大官人大驾光临！快请，快请！许久未见大官人哩，大官人真是越发后生了！”张子春遂笑道：“妈妈，在下此来是为讨旧账哩！”陈二娘听闻，霎时未反应过来，道：“张大官人此话怎讲？”张子春一面以手抚须一面道：“还记得三年前，在下花了二百两银子在妈妈这买了个姑娘的春宵一刻，却未曾想险些闹出人命来......今日，在下便是来向妈妈讨这风流旧账的。”陈二娘心下便知这张子春是特地来找素萍的，道：“诶哟张大官人，可不瞒您，提起这小蹄子奴家便是满肚火气没处撒！奴家自从三年前买下他，便未有一日爽利。他竟借口为父守孝不侍客，奴家这白花花的银子与出去了，却是数年未得进益！真个骂也无用，打也无益，打死却会折了本哟！”张子春却笑道：“在下有一言，妈妈不妨听一听。”陈二娘道：“张大官人有何高见？”张子春道：“妈妈买下这姑娘时，姑娘道是要为父守孝三年。可如今却是何年何月？妈妈可知今日早已过了孝期？”陈二娘闻言心下计量过后喜不自禁，道：“诶呀，奴家真是糊涂了！张大官人此言甚是！如今这小蹄子孝期已满，便可开门迎客了！”张子春顺势掏出二百两银票，笑道：“便还是银票二百，在下与这姑娘共度良宵，妈妈意下何如？”那陈二娘收了银票，想到挨了三年，今日终得返本，哪里不愿，忙道：“甚好甚好！”一边唤素萍道：“素萍啊，快上茶！”

　　素萍听得陈二娘唤他，便备好茶汤入内。只听陈二娘招手笑道：“素萍啊，快过来！可还认得这位张大官人？”素萍端着茶汤垂眸道：“妈妈富春院里日日迎来送往，官客众多，恕奴婢不认得大官人。”陈二娘道：“张大官人可是妈妈这富春院的财神菩萨哟！今日他是特地为你而来，素萍女儿啊，替妈妈好生侍候张大官人！”说罢便关门离去，留下素萍与张子春二人在房内。见门关上，张子春朝素萍笑道：“素萍姑娘生得如花似玉，竟让某自三年前起便一见倾心，弗能忘怀。某虽不比那入仕之达官显贵，幸而于陶朱之道上却颇有心得，家财不下万钟，素萍姑娘若是愿入某之门与某为妾，今后日日锦衣玉食，毋需再受那劳作之苦。”素萍听得，将茶汤置于桌上，微微福身道：“蒙张大官人青眼，奴婢只是奉茶挑水的下人，姿陋德薄，万不敢从。张大官人高德，富春院内各位姐姐百媚千娇，必有得称贵意者。”张子春道：“玉脍生倦腻，比不得香茗沁人心。”言谈间便张开双臂耐不住向素萍扑来，素萍未及躲闪，被张子春抱入怀中，素萍挣脱不能，遂拿起桌上滚烫的茶汤朝那张子春的手泼去。只听得“啊呀！”一声，张子春顷刻将手松开，并大叫道：“来人！来人！”未几，门口便挤满了觑热闹的众人。陈二娘听得动静，急忙赶来，道：“发生何事！诶哟张大官人这是怎的了！”张子春一面哀嚎，一面指着素萍愤恨道：“妈妈可真是养了个不知好歹的小贱人！”陈二娘听得此话，想到素萍一而再地欲断其财路，也是气极，忙使人搀张子春去敷药，并指着素萍怒道：“贱婢！老娘我怜你丧父，一而再纵着你，你却意欲断老娘的财路!”素萍道：“奴婢不敢，原是那张大官人对奴婢欲行非礼！”陈二娘冷笑道：“非礼？你不知这富春院是何地方？老娘三年前花了二百两银子将你买来，你却借口守孝不接客，如今孝期已过，你竟放肆对贵客行凶！老娘问你，这客你接是不接？”素萍道：“誓死不从。”陈二娘道：“果真不从？那你便莫怪妈妈我心狠手辣！来人！拖去后堂，与我狠狠打！”少顷，便有小厮将素萍带至后堂进行鞭笞，素萍竟被笞得体无完肤，几不能动。

　　刑毕，素萍血肉模糊地倒在地，陈二娘行至其跟前，居高临下冷声道：“你如今从是不从？”素萍奄奄一息道：“素萍不从。”陈二娘道：“如今你三年孝期已过，你不接客，莫非老娘买了你来是当菩萨供起来？老娘在你身上花的银子如今不仅本钱未返，还白供你三年吃喝！”素萍遂道：“愿为妈妈赚钱还债，但素萍绝不卖笑！”陈二娘听得，冷笑道：“不卖笑？不卖笑你如何还债？”素萍道：“我卖文！”

　　欲知后事，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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