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背漫游

　　春日的杨絮是未化的雪，在道路两端盘旋，稍不留神就纷纷而下，声势浩大地去进攻骑行路过的学生。

　　江苏地区的春实在不是我喜欢的春。

　　这里的春日阴晴不定，昼夜温差太大，白日嫌燥，夜晚嫌凉，与“早穿皮袄午穿纱”的新疆地区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对于不大注意穿衣的同学来说，稍一调和不好就惹一身薄汗，再经春风一吹，便是要着凉了。这大概也是春日换季感冒多发的原因之一吧？另外还有花粉和杨絮，更是犯了鼻炎患者的“天条”，实乃春日最令人“憎恶”之处！

　　在这样恹恹的春天，竟有更令人“憎恶”的古代汉语课业相随，真是人生一大“幸事”也！

　　在中学时期，曾学习过《论语》中的《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一篇，如今进入大学，再次在古代汉语课程中接触到这篇文章，倒是难度陡增。从前只需背诵文句、理解大意便是“万事大吉”，如今却要深究其释义的源头、出处。更让我大跌眼镜的是，中学时学到的那些释义，经过大学老师的剖析，竟有不少是站不住脚的！为了真正理解《论语》，我们不得不去查阅《论语注疏》《论语释义》《论语正义》等古籍的电子版。每个时代的人，对先贤的著书都有一套成体系的解释，传、笺、章句、集解、疏等等等等，一路排下来，无穷无尽矣，其中全是繁体字，密密麻麻，读多了只觉得眼前尽是鬼影憧憧……总之，我被那些“之乎者也”纠缠得不清。

　　好了，《论语》在我心中已然与春日有了等同的地位。

　　饱受其折磨之外，我不禁去想：今人对古人原文可能有着截然不同的释义，今人对古人后人的解读也常常报以争议的目光。所谓对古书的注解，就是后人基于当下知识体系与认知水平，对古籍所作的合理性推测，这又何尝不是每个时代的人们对文学经典的一种“二次创造”？

　　那么，古人应当也有对春日发牢骚之辈吧？那些被杨絮缠绕的年轻躯体，若站在千年前的沂水畔，是否也会嫌这春风扰人？

　　于是我来了兴趣，就去查，果然，古代的诗词文作里，自然也有“厌春之辈”：

　　杜甫的《绝句漫兴九首》其一：“眼见客愁愁不醒，无赖春色到江亭。即遣花开深造次，便觉莺语太丁宁。”彼时杜甫客居他乡，而春色却不管不顾地来到江亭，花开过于急促，莺语过于喧闹，更增离愁，将春天说成 “无赖”，鲜明地表达对春日的厌烦。

　　再有刘禹锡的《秋词二首》，其一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但是其二写：“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试上试上高楼清入骨，岂如春色嗾人狂？”直接将秋天的清冽与春天的 “嗾人狂” 相对比，流露出对春天那种让人迷乱、轻狂氛围的不喜。

　　但是深看之下，这两位诗人对春日之“厌”，并不像我这样，是基于“个人恩怨”的纯粹厌烦。前者是身世遭逢，受春扰；后者是欲褒先贬，以赞秋。

　　这种差异也让我意识到：古人对春日的感受竟也如此不同。

　　就说明清小冰期，那时的人所感知到的春天与人们当下所经历的，肯定大相径庭。《阅世编》中提到，在明清小冰期最盛的顺治、康熙年间，江南地区也出现了春季寒冷的情况。例如，顺治十一年（1654年）阳历11月，吴江运河冰厚三尺多，且从吴江一直冻到嘉兴。虽然这是冬季的记录，但反映了当时整体气候的寒冷程度，春季也可能延续这种低温状态。《广东通志》中亦有记载，明正德元年（1506年），广东琼州府万州（今海南岛万宁县）出现雨雪。这表明在小冰期期间，即使是南方地区，春季也可能出现降雪等寒冷天气。那些身着破袄，瑟缩着身子，满心期盼着花开的农人，虽隔着四百年的漫长光阴，但与此刻正被柳絮烦扰的我，却奇妙地达成了某种默契。

　　王之涣的《凉州词》中那句“春风不度玉门关”，在地理课本里化作季风的示意图，河西走廊的春风何时才能翻越祁连山抵达长安呢？王昌龄笔下的苍凉意境，对于生长在江南水乡的我来说，更是难以感同身受。而此时，春风正裹挟着长江的水汽，将整个江南大地浸润得湿漉漉的，满是温婉柔情。一边是边塞春风难以企及的苦寒，一边是江南春风的轻柔润泽，同样是春风，在不同的空间里却有着天壤之别。

　　春，如此看来，真像那高悬天际的月亮。

　　张若虚说：“世世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可那当真是一轮亘古未变的明月吗？

　　从古至今，月亮历经无数个春秋，见证了太多人间悲欢，它真的未曾改变？从古至今，春在时光长河中，受气候变迁、人们心境更迭等因素影响，又怎会是一成不变的春？

　　但是，从古至今，月亮真的不是一样的月亮？春真的不是相同的春？

　　春日恹恹，我阖上眼眸，口中念念有词：“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咏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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