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刻痕
剪刀尖抵住树皮的刹那,玉兰听见风从山坳深处卷来陈年的稻壳。老槐树簌簌抖落去年的豆荚,那些干枯的荚果砸在她发黄的塑料凉鞋上,像一串来不及数清的算盘珠子。
"刻深些才不容易长平。"她舔了舔开裂的嘴唇,握着从陪嫁木箱底层翻出的缝纫剪刀。这是母亲当年绣嫁衣用的老物件,黄铜手柄被磨得发亮,刀刃处却凝着层暗红的铁锈——七岁的小海出麻疹时,她用这把剪刀绞碎过退烧的犀角粉。
树皮皲裂的沟壑里爬满褐蚁,玉兰的刀尖顺着"兰"字竖钩的走势缓缓推进。树汁渗出来,带着辛辣的苦味,这味道让她想起结婚那夜张木匠身上的桐油味。当时这棵槐树才碗口粗,如今根系早已突破院墙,蚯蚓状的根须钻进隔壁废弃小学的升旗台,把水泥裂缝撑成蛛网状。
"娘,痒。"小海突然从树杈上探出头,脖颈沾着槐花汁液的黏丝。孩子总爱攀在树上找蝉蜕,破书包里塞满用作业本折的纸船。玉兰仰头望着儿子晃荡的脚丫,发现他左脚尼龙袜又破了个洞,大拇哥像颗发青的莲子蜷缩在外。
剪刀在最后一撇处打了个滑,削掉块指甲盖大的皮。玉兰慌忙用衣角去捂渗血的伤口,粗布纹路立刻被血染红。这让她想起年前村长家新买的液晶电视,新闻里正播放珠三角工厂招工启事,跳动的字幕红得刺眼。
暮色漫过晒谷场时,刻字完成后的"兰"在树影中泛着湿润的光。玉兰退后两步端详自己的名字,忽然觉得那笔画扭曲得陌生。小海溜下一截树枝,倒挂着用粉笔在刻痕周围画满歪斜的方框,粉灰扑簌簌飘落进她挽好的发髻里。
"这是娘的新房子。"孩子用粉笔尖戳着树皮上的格子,"等爹卖了棺材本,我们就坐火车,给家里装上玻璃窗。"玉兰喉头一紧——前天镇上收棺木的老刘来过,出价比去年低了两成。张木匠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光整夜没熄。
月光爬上树梢时,玉兰摸黑把剪刀塞回陪嫁箱底。箱里还躺着半卷红绸,那是给儿子预备娶亲用的,如今早被老鼠啃出一大一小两个不规则形状的破洞。她听见丈夫在隔壁磨斧头,铁器与磨石摩擦的声响,像极了灶台上那只永远走不准的老座钟。
后半夜突然下起急雨。玉兰蹑手蹑脚来到院中,看见刻着"兰"字的树皮在雨中发胀,伤口处鼓起透明的水泡。小海的粉笔格子正在雨水中融化,混着铁锈色的树汁蜿蜒而下,在树根处汇成小小的红溪。她鬼使神差地跪下来,捧起一汪混着粉笔灰的泥水喝下,喉管顿时火辣辣地烧起来。
第一班鸡叫前,玉兰将炒槐花装进铝饭盒。油纸包好的麦芽糖压在箱底,糖纸上的米老鼠对她咧着夸张的笑。经过老槐树时,她发现昨夜的水泡已经破裂,树皮翻卷处露出森白的木质,仿佛谁强行撕开了大地的皮肤。
汽车发动时,玉兰突然摇下车窗。晨雾中的老槐树正在褪色,刻字的位置隐隐约约看着是块模糊的灰斑。小海光着脚追出半里地,手里挥舞着不知从哪拔下来的棍子,尾端还粘着点白纸。她死死攥住窗框,直到指甲缝里嵌满蓝漆碎屑——那抹蓝色与村长家新盖的琉璃瓦一模一样,在朝阳下泛着冰冷的釉光。
三个月后,玉兰在东莞夜市地摊上看见串槐木手链。每颗木珠都刻着歪扭的"平安"二字,摊主说都是纯手工做出来的,还给她看那双满是老茧的手,细看却是用电动雕刻笔灼出的工业制品。她花五块钱买下手链,当晚就被机器绞烂了小半截食指。染血的绷带拆线那天,监工塞给她张辞退通知书,背面印着服装厂流水线操作规范第三条:禁止佩戴任何饰物。
二十年后的清明,张木匠在坍塌的祖屋废墟里扒出那把生锈的剪刀。刀尖还沾着树浆干涸后的结晶,在雨中渐渐析出淡绿色的泪痕。几只变异的白蚁正啃食着老槐树残根,它们头部泛着电子元件般的幽蓝,像极了当年村长家屋顶的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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