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同谋

　　“敲什么敲，催命啊！”

　　平欢坊的青楼后面一般都连有一个后院，夜里前厅歌舞笙歌，后院却没什么人，只是管事为防出事，常会派一两个护院在院门看守。

　　今夜也是赶巧，负责云香阁后门看守的两个小子被谢家二爷叫去跑腿，吴春水刚将白日里新来的丫头整治了一番，便想着来这偷会儿懒，也算是给那两小子送个人情。

　　谁知她刚眯上半刻，将要如梦就被一段急促的敲门声唤醒。

　　吴春水眯着眼，昏暗的烛火根本瞧不清来人的容貌，只能大体看出是个长相秀丽的小娘子，“小娘子怕是走错了路，老身这可是青楼，不是清白人家的小娘子能来的地方。”

　　妇人脸色黑沉，刚被人打扰清梦，说起话来没甚好气。

　　锦念低垂着额头，轻声徐徐清脆：“奴是谢家院里的，白日管事送错了一个哑奴来，娘子让奴来将她赎回去。”

　　“谢家？”黑暗中，吴春水的眼中透着凶光，她看了一眼小娘子递上来的谢府腰牌，又将烛灯靠前上下扫过一番，确实是今早在谢府看见的侍女衣裳。

　　“进来吧。”

　　吴春水扭着腰胯带着锦念入了院，又穿过几条曲折的回廊，四周幽暗阴冷，只有远处几支微弱的烛火在雪景中跳动，照得前路更加深幽。

　　“这哑娘子也是忒犟了点，说什么也不服软。还一直在那啊啊啊比画着什么，我们这些粗人也看不懂，管事的便做主将她独自关在这，免得扰了客人的兴致不是。”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个带枯井的小院，枯井后便是吴春水所说的静心堂，四周黑灯瞎火，若不是有这妇人带路，锦念根本想不到里面会藏着她的伊人。

　　夜里寒风刺骨，此时又没有裘衣御寒，锦念的脸已是冻得绯红，她皱了皱鼻翼，艰难扯出一丝笑意，迎合道：“这哑娘是个天生蠢的，要不也不会误被管事当作罪奴卖出了府。也就三娘子心善，才特地命奴将这蠢货接回去。”

　　“给嬷嬷添麻烦了。”说着锦念拿出几粒碎银子塞入吴春水手中。

　　吴春水原本窝火的眼中顿然一亮，嘴角掩不住偷笑，到底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比白日那些腌臜穷鬼懂规矩。

　　妇人横肉丛生的脸颊两侧晕出深深的笑窝，吴春水将手中的引路灯塞入锦念手中，“小娘子稍等，奴家这就去请管事过来，这后院虽没什么人，但难免有些莽汉，小娘子莫要乱走，别受了冲撞。”说罢，一把将锦念推入门中，自己却是摸着黑拐进了被大雪铺满的石砌甬道。

　　没了妇人刺耳的絮叨声，周遭又陷入一片死寂。雪落的细簌声在身后烦扰，“哐当——”木门年久失修，少女身子轻，那门却顺着风力发出一声巨响。

　　更加切骨的寒气从里屋冲出，锦念鼻尖一痒，悄声打了个喷嚏。

　　飘散的月光落在地板上，泛出一摊黑亮，“伊人？”锦念持着纱灯往呜咽声方向摸索，只见一根粗壮的木条树立在屋子中间，纤弱的身影被绑在木柱上，赤裸的双脚下是一块冒着寒气的冰块。

　　“伊人！”

　　锦念扑上前，还没等她将身体冰凉的少女放下，只见昏厥转醒的伊人眼中先是一喜，转瞬间眼中却满是惊恐地望着锦念身后，锦念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被身后高大的身影环抱。

　　“什么人！大胆，我可是谢三娘子的人，登徒子，还不放开。”锦念一边挣扎一边大声呵斥，试图用谢简皎的名声喝退来人。

　　岂料身后之人听见她的叫喊非但没有丝毫迟疑，动作甚至更加肆无忌惮起来，那人一把将锦念压在紧闭的窗棂上，混沌的呼吸声让她几欲作呕，“娘子别闹，等回复，我就从妹妹院里将你要过来，做公子我的姬妾不比做个打扫丫头有前途？”

　　听到男子的声音，锦念立刻反应过来身后之人的身份，想来是谢三娘子白日欲让她失踪落入冰河冻死不成，才特地了设计这等肮脏把戏。

　　“谢二公子，我是……”锦念刚要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解除误会，岂料她刚张口便被身后伸来的大掌捂了口，此时男子身上厚软的裼衣狐裘蹭得她愈发发冷。

　　正当锦念欲侧身躲过之际，身后男人忽然吃痛一声，朝着一旁摇晃两步，锦念趁机转身，只见伊人不知何时已从冰冷的木柱上挣脱下来，纤弱的手腕满是血痕，手中还握着不知哪来的匕首，尽数刺入了谢敬身上。

　　倾倒在冰水里的纱灯早已没了光影，透过屋外投射来的月光，锦念望着反手捂着后腰的男子，呼吸急促不敢轻动，谢敬摸了一把身后的血水，脸色有些发白，虽然他是想借着三娘的风，将这娇俏的县主拿下，但如今已见了血，就不再是好时机了。

　　“晦气！等小爷回府，妹妹必定亲自送了你来。”谢敬胡乱咒骂了一句，晃晃荡荡往屋外走去。

　　也不知是他今夜是触了哪位神仙的眉头，刚出门没两步，竟被此前老鸨命人挖的冰块碎片绊倒，几个咕隆竟掉进了那块缺少冰层的河面中。

　　男人才受了刀伤，此时更是扑腾不急，原本跟着他的护卫也被他事先调离耍乐去了，那脆薄如糖的冰层被男人沉重的身躯深深一击便顷刻破裂露出河水，竟直接引他顺着河洞钻了进去，不消半刻，便被鹅雪覆盖在河床下。

　　屋内两人却不知男人出门后的情形。伊人见谢敬出了门，手中的匕首才脱力掉落在地，滚滚泪水如断线珍珠不断落下，朱唇冻得惨白，微微开张，上下齿牙止不住地磕碰打架。

　　锦念下意识握紧伊人上前的手腕，不远处忽地传来喧扰的打斗声，更有急促咯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她也来不及安慰彼此，抬手抹去脸上冻成霜的泪痕，又叫醒已经吓傻的伊人，彻底吹灭屋内的火烛，依照先前吴春水领路的方向，带着伊人摸了出去。

　　好在先前吴春水也藏了别的心思，未免惊动旁人，带她走的都是些人迹罕见的小路，此时倒是助了锦念二人一力，前院嚣杂声不断，但她们一路都不曾遇见一个旁的人。

　　等彻底出了平欢坊，锦念才真的软了脚，缓过神的伊人连忙撑住了主子的身体，朝着锦念比划了几下：女公子，咱们今后怎么办？

　　锦念咬了咬牙，她当然知道伊人的意思，谢家兄妹在都城横行霸道靠的当然不只是他们那个当大鸿胪卿的父亲，而是宫中如今备受宠爱的昭仪娘娘。

　　但伊人今日已经受了过多惊吓，此事还是晚一些告诉她为好，锦念没有直接回答，又在她手心摩挲了两下，“别怕，我带你回家。”

　　伊人抬手刚想再问些什么，接连的马蹄声打破了平欢坊的晨曦，锦念一把拉过伊人垂眉让路，为首那人却忽然停下，一个甲胄装扮的胖脸小将送来一件缁色羔裘，“平欢坊近日出了大事，小娘子没事还是别往这来了。”

　　还没等锦念反应过来，那胖脸小将两步跨上大马，跟着黑骑队远去。

　　女公子，那是何人？

　　锦念看向身旁孱弱的少女，将那贵重的羔裘裹在伊人身上，朱唇只轻轻吐出几个字：“定安王，孔弃。”

　　县主府后院。

　　“娘子，你醒了！”

　　寒风随着门缝侵入屋内，锦念缩了缩裸露在外的脖子和手臂，脑袋依然昏昏沉沉，分不清黑夜还是白日。

　　她艰难地爬起身子，看着眼前不过六岁的稚子，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原来那日她同伊人刚回到县主府，一直紧绷的心情一时泄力，先前两人又都受了凉，当下便烧了起来。

　　而眼前这个稚童，名唤秋生，是她前两年捡的一个弃童，这两日若不是有他在，她们这两病歪歪的主仆不知还要吃多少苦。

　　“伊人阿姐可比娘子身体好，昨日便能出门了，现在正在为娘子熬药呢。”

　　别看他是个小郎君，一天叽叽喳喳的，闹人得很，所以锦念还给他取了个别名，叫“之之”。

　　锦念抬眸望去，果然见灶间有个熟悉的身影在那儿安静的忙碌。

　　如今这院子原是县主府的一个西南角最偏的柴院，她是做质女而来，陛下虽赐了宅子，但每月的八百石官秩根本不够供养一个偌大的县主府，更别说俞州那边她不敢私自联系半分，生怕连累了俞民。

　　所以为着节省开支，她只得出此下策，散了府中的仆役，锁了县主府，只留了一个侧门院子，足够她们平日居住出行，也不算负了隆恩。

　　“先前大夫来瞧过了，说是娘子今日便能醒，阿姐就让我来看看娘子，娘子果然就醒了！”

　　“之之，”锦念开口打断道，声音如风割般粗哑难听，她抿了抿上颚，让喉咙清润一些才再次开口道，“今日是几日了？这几日可是有旁人来过？”

　　秋生先是一愣，一双圆眼疑惑思索一圈，才回道：“今日已是二十有一，除了伊人阿姐，我，就是回春堂的张大夫来过了。”

　　听到此话锦念眉头微微皱起，谢三娘子当真就此放过他们了？她原以为谢二公子领着那伤回去，必要趁机扯出旁的祸端，难道真是她多想了？

　　“哦，对了！”秋生忽地又想起什么惊呼道，锦念连忙问道，“什么？”

　　秋生从怀里拿出一个玉环递给锦念，“这是先前有个军爷叫我交给娘子的，说是娘子遗落的，我看着像是娘子曾佩之物，便带了回来。”

　　锦念细细摸过玉环的刻纹，问道：“他可有说些什么？”

　　秋生又摇了摇脑袋，锦念见小家伙确实为难得紧，只胡乱揉了揉柔软的发髻，惹得小秋生跑跳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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