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蓝山

　　“哎，不客气，你喜欢就好嘛！”

　　宋小梅高兴地说着，帮忙把行李箱提了进去。

　　这间房子不大，两室一厅，还带一个小厨房，一个人住刚刚好。墙皮是宋小梅今年才找人刷过的，空气里还有股味道没散去。

　　门口有半人高的鞋柜，一进门就能看见明黄沙发和茶几，地面贴着方形瓷砖。

　　顾蓝山拉开浅色窗帘，这栋楼朝阳，依着那条穿城而过的小河，阳光没有任何阻挡地倾泻进来，照亮四周。

　　现在是下午，河面无风无浪，因为水浅所以只有廖廖几条小船飘在水面。

　　河对岸楼房堆叠，杂乱无章。电线从高低起伏的楼顶牵过去，弯弯绕绕的，顾蓝山还能看见楼顶上晾晒的各色衣物。

　　很典型的小县城。

　　“墙面才刷过腻子，这两天要多通风，不然味道散不了。”宋小梅走过来把窗户打开，有些抱歉地说道。

　　顾蓝山无所谓地摇头：“没事。”

　　面前的长发少年太过冷静，让宋小梅产生一种和大人对话的感觉。

　　她虽然没去过大城市，但也看得出来少年身上的衣服价格不便宜。还有那一身高冷的气质，不是天水这种小地方能养的出来的。

　　五官精致，又高又瘦，皮肤跟鸡蛋清似的，嫩到能掐出水来。宋小梅在心里嘀咕，要不是怕少年不好意思，她还真想问问怎么让皮肤这么白的，让青青也试一下。

　　想到女儿，宋小梅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和顾蓝山搭话，“你就自己一个人来天水租房子住啊？爸妈不陪你？”

　　顾蓝山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很少与长辈这样相处，在以前的家里，父母永远不苟言笑，对他苛责多于鼓励。于是他沉默地看着窗外，半晌才回答，“他们今年离婚了。”

　　“这……我，哎……”

　　宋小梅也没想到是这样，尴尬的同时又对少年多了几分怜爱，安慰道，“出来住也好，不用掺和他们之间的烦心事！你看我，我也是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女儿生活，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房间有段时间没住人了，物件上落了好些灰尘，宋小梅找了块抹布把头发包起来，动作麻利地帮忙打扫卫生，一边忙一边和顾蓝山唠家常。

　　顾蓝山这才得知，看起来坚强乐观的宋阿姨曾经也有过一段不幸的经历——家里重男轻女，她早早辍学嫁人，丈夫嗜赌成性常年家暴，她被打得实在受不了，离了婚带着女儿从乡镇跑到县城讨生活。

　　“你看吧，这、这，还有这，都是那个死鬼打的。”

　　宋小梅挽起袖口，将手臂上狰狞的伤口展示给他看，长长的伤疤如同蜈蚣般攀爬在肌肤上，完全能想象出当年她所遭受的折磨，“拿衣架打都算轻的，有时候输惨了，就用烟头还有开水来烫我。”

　　没本事的男人嘛，都这样窝里横，受了气就回家撒到老婆孩子身上。但总有些女人傻，被打得遍体鳞伤也不走，反而连累了孩子。

　　宋小梅不想让女儿一辈子生活在阴影下，所以她鼓起活了三十多年的勇气，在一个夜晚抱着女儿跑了。

　　提起以前，宋小梅轻描淡写，仿佛用手指弹开一只臭虫。她不想刻意卖惨让别人以为她多可怜，她只是很单纯地想要告诉少年，不管以前经历过什么，人总是要活着往前走的。

　　“你宋阿姨不懂什么大道理。”宋小梅看着他笑，“但你年纪轻轻，你想干什么都来得及，别一直回头看。”

　　阳光照在她饱经风霜的脸庞，笑起来时细纹慢慢展开，跟朵花一样。

　　……

　　天黑下来的时候，居民楼热闹起来。

　　楼下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榕树，根深蒂固，枝繁叶茂，树顶如同伞盖一样撑开，在地面投下大片阴影。白天人们在树下乘凉，晚上就搬小板凳坐到树下吃饭，榕树像是不会说话的长辈，默默陪伴他们。

　　顾蓝山依稀记得下午来时，树下还摆了张棋桌，两个老人对坐下棋。不过现在天黑了，棋局应该不在了，只听见小孩追逐打闹的笑声。

　　家家户户都在做饭，锅碗瓢盆奏起交响乐，油烟味漂浮在半空，夹杂几句楼上夫妻拌嘴的话。耳之所及，皆是人间烟火气。

　　顾蓝山站在厨房里手足无措，先不说冰箱里什么也没有，他甚至不会开煤气灶。

　　在以前的家里，顾蓝山十指不沾阳春水，家务由家政阿姨做。现在他一无所有，带着父母出于良心给他的一笔抚养费，提着行李箱就来了，天水平凡的生活向他敞开大门——

　　而他却不知道如何去做。

　　厨房的位置透过小窗刚好能看见外面榕树粗壮的枝桠，月亮慢慢升起来了，掩在枝叶间。

　　顾蓝山看着月亮，月光如水，倒映在他的眼眸。

　　外面的热闹反而显得房间过于安静，他说不上自己心里什么感受，难过，怨恨，还是茫然？好像都有一点。

　　站在空荡荡的厨房门口，顾蓝山真切地意识到，没人要他了。

　　父母离婚的时候，他离成年还有半个月。

　　心脏承载了太多纷杂情绪，仿佛沉在水里往下坠落。顾蓝山下意识揪住一缕长发，在食指上绕啊绕，直到发丝紧紧箍住手指，指腹因为失血变得青白。

　　随后他听见笃笃的敲门声。

　　这么晚了，有谁找他？顾蓝山愣了下，松开头发，谨慎又慢吞吞地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穿蓝色校服的少女，低马尾，脸庞清秀，眼睛明亮，见到他的第一眼，脸颊涌上两抹绯红：

　　“你就是今天刚来的租客吧，我妈让我喊你吃饭。”

　　声音甜甜的脆脆的，顾蓝山还以为是榕树上栖息的小鸟在说话。

　　心里莫名地安定许多，他习惯性地拒绝，“不用了，替我谢谢宋阿yi……”

　　“不行！”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少女态度带了点强硬地打断他，“我妈说你今天才来，又是一个人住，肯定没买菜。要是晚饭吃不上，晚上饿着多难受呀！你就来我家吃吧，一顿饭而已，吃不垮我们的！”

　　说着，少女似乎被自己的话逗笑，捂住嘴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

　　顾蓝山也跟着笑了下，他平常不爱笑，嘴角弧度上扬了一点，但被少女眼尖地发现了。她直白又羞涩地夸道，“你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面前的长发少年眉眼精致，揉杂着清冷，眼神和表情都淡淡的，好像什么也不在意。长发披散在背后，扣子解开两颗，露出修长脖颈和小巧锁骨，平添几分柔美，往校门口一站，任谁都得说句校花来了。

　　还是冷美人款的校花。但笑起来吧，就跟冰雪融化了似的。

　　顾蓝山又不是第一次被人夸好看了，但这次他发自内心地喜悦，眼里带了点温柔，主动开口：“我叫顾蓝山，十八岁，你呢？”

　　“我是宋青，很高兴认识你，蓝山哥。”少女眨眨眼，“可以叫你哥吧？我比你小一岁呢。”

　　“好，那我跟着宋阿姨叫你青青。”顾蓝山喜欢宋青的直率，这个姑娘和宋小梅一样，身上都带着小城镇独有的气息，让他感到温暖踏实，“走吧，不是要吃饭？”

　　在同龄人面前，顾蓝山恢复了一点独属于少年人的活力，看着前面边下楼梯边哼歌的小姑娘，他忍不住想笑。

　　当哥哥的感觉原来这么好。

　　宋小梅住一楼，房间比租客的宽敞一些。顾蓝山一进门便看见贴了满墙的奖状，密密麻麻，从幼儿园到高中，每个边边角角都用胶布细心地贴牢实了。

　　屋子里弥漫着饭菜香，一盏白炽灯，一张方桌，几把小椅子，桌上已经摆放了几盘热乎乎的菜。

　　“蓝山来啦！快坐着，青青，给你蓝山哥倒饮料，要那个……呃，你们小孩子爱喝的橙汁！”

　　宋小梅在厨房忙，腾不出手，大声指挥宋青招待客人。

　　“妈我知道啦！”宋青从冰箱里拿出橙汁，倒了三杯。

　　顾蓝山喝橙汁的功夫，一抬眼看见她悄悄伸手抓了块小酥肉。

　　被发现了还不好意思地笑笑，冲他眨巴眨巴眼：“我妈炸的小酥肉可好吃啦，蓝山哥你也尝一个吧！”

　　宋小梅跟顺风耳一样，一下子就听到了，又喊着，“青青，不能偷吃，你蓝山哥是客人都没动筷子呢！还有，你洗手没？”

　　“妈你好烦啊！”

　　宋青眼疾手快塞进嘴里，又拿了一块跑去厨房，亲手喂给宋小梅，“妈你也吃，刚好把你嘴巴堵上。”

　　“你这孩子……”宋小梅嘴上责怪，脸上眉开眼笑，每条细纹都溢满了幸福，曾经的痛苦半点没影响到她的现在。

　　顾蓝山坐在桌边，静静地看着厨房里的母女俩，眼里盛满了自己也没发现的柔光。

　　终于开饭了，酸辣土豆丝、干煸四季豆、绿豆炖猪蹄……都是些家常菜，宋小梅生怕他吃不够，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一个劲给两个孩子夹菜：“多吃点，你看你们两个，都太瘦了。”

　　宋青还在执着小酥肉，“哥你尝一个吧，真的好吃，没骗你。”

　　“别听她瞎说，你宋阿姨做菜能吃就行，哪有那么夸张。”

　　“宋阿姨做的肯定好吃。”顾蓝山听劝地夹了一块，牙齿咬破那层酥皮，却什么味道都没有。

　　宋青和宋小梅都期待地看着他，“好吃吗？”

　　“……嗯，好吃。”顾蓝山终于意识到什么，喉头开始发酸，手指颤抖，几乎拿不稳筷子。

　　小酥肉在嘴里仿佛泡沫一样无味，可他还执意要去夹更多的菜，直到墙皮慢慢脱落，地动山摇，宋青和宋小梅放下筷子对他笑，脸庞一点点消散。

　　“不好吃就别吃啦。”

　　梦醒了。

　　那场地震来源于床头响铃的手机，这一觉睡得顾蓝山头昏脑胀，朦胧中抬起手按住太阳穴，手指无意擦过眼角，指尖感触到一点冰凉。那是梦里沁出的眼泪。

　　他忽然惊醒，猛地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发呆。发丝凌乱，睡衣松垮垮垂落下去，露出半边雪白的肩膀和胸膛。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丝光也透不进来，房间昏暗，人的意识也处于昏沉状态。

　　顾蓝山已经很久不做梦了，他爱着的人似乎不愿打扰他，从不来梦里找他。

　　但今天凌晨是个意外，或许是昨晚遇见了许淮的缘故。

　　梦里的内容记不太清了，顾蓝山一回想，胸口便发闷酸胀，痛得他想哭，索性不再逼自己去想。

　　许淮。

　　顾蓝山开始想其他话题。昨晚在科索玛的几句对话已经耗费他全部心神，现在一想起来，满脑子都是许淮红了一圈的眼眶和针锋相对的语气。

　　许淮在难过，因为他。顾蓝山捂住胸口，可是他也很难过。

　　到底要怎样，心才不那么痛。

　　到底要用什么，才能填补这五年里分开的隔阂？

　　顾蓝山不知道，但他向来不缺乏重新开始的勇气，就像从前在天水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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