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襟

　　那宝石两日后才被打扫的阿妈捡了出来，又等了两日，秦湘终于从南京回来。阿妈捧着大大的宝石递到秦湘面前，“哎哟，秦小姐啊～阿拉在沙发里捡到这个噢，很贵的伐？吶、吶，侬个拿好了，阿拉可没偷个噢。”
　　秦湘看着窝在掌心里的一颗水蓝宝石，足有个小硬币那么大。她本以为是水晶，仔细一看，竟真的是颗蓝宝石。背面平坦，应该是粘在衣服鞋子上，不是镶首饰上的。粘了这么大颗宝石的衣服，就算是秦湘也没几件，也许是客人留下的…秦湘脑中一闪而过一抹雪青淡紫的身影，手一下握紧了掌心的宝石，手指盖在上面。她练着乐器，向来不留指甲。尤其是中间的几个指头。前几日刚绞过，现在又冒出一点新的淡白边缘来。
　　秦湘转着自己的手，把中间几个指头一个个看过去，又一个个扫视回来。忽而快乐地笑了起来。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件揉破了的玲珑浮突的旗袍，流水似勾勒出诱人曲线的一道琵琶襟领，大把卷曲长发直流淌到沙发外，跟着两人的喘息翻起一波波浪涛。

　　浪涛拍岸，激起千层雪。夕阳潮起，清晨潮落，潮起，又潮落，一日，又一日…都第四日了！
　　允珊珊从窗前一扭身，愤愤地拿背抵着墙。房门怯怯敲了两下，允珊珊烦道，“不吃不玩不去不见！走开！”
　　门轻轻推开来，缩头缩脑地。允珊珊反手泼了一床的衣服到来人身上，冷道，“聋了？！”
　　女佣微缩了缩，也不敢躲，蚊子般的声音，“大小姐，你有朋友…”
　　“我哪儿都不想去，就说我病了。让她们自己快活去吧。”
　　“不是，那位小姐已经走了，她说捡到了你的一颗蓝宝石，特来还你的。”
　　“不要了，赏她…”允珊珊腾地站了起来，快步跑到女佣面前，一下扯着她，“宝石？宝石给我。”女佣连忙把放在小锦盒里的宝石递给她。允珊珊一看，急着回头要找衣服换，可配了几天还没决定的衣服都弄乱了！慢着，刚才女佣说那朋友已经走了？“送宝石来的那人呢？”
　　“她放下这个就走了。”
　　“说什么话了？”
　　“没说什么，就问允小姐在不在，说给你的。”
　　“啧！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早说！”
　　“刚刚来的，我没看见她车子，可能，还没走远…”

　　允珊珊拨开女佣，蹭蹭跑下楼，冲过客厅中央一组红皮沙发，完全无视举着报纸在沙发上翘腿坐着的年轻男人。
　　允瑞麒一把拉住了她，“去哪？”
　　允珊珊甩了几下没甩开，烦道，“出门找同学画墙报。放手，我迟到了！”
　　“呵，这次又哪位名伶是你同学？那个叫薇薇的，还是那个叫什么玲的？”
　　允珊珊一下站定了，猛地用力甩开他，“我交我的朋友，干你什么事！”
　　“老爷子乐得掏空私库纵得你成日的花天酒地，我不管你。但允珊珊我今天跟你说明白了，你要玩谁都行，不能碰秦湘。”
　　允珊珊眼神闪了闪，“什么秦湘？”
　　她哥冷笑一声，“你不认识她？那你前阵子偷偷摸摸顺着我的人脉去找的那人是谁？”
　　允珊珊微缩了缩，转开脸，“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很好，那就好，别让我知道你们有什么瓜葛。你敢去招惹她，我立刻就把你送到英国去。那边的公馆可是布置好了，老爷子一直想让你留洋呢！别想着自己还能一哭二闹地让老爷子给你撑腰。”
　　允珊珊一下怒道，“允瑞麒！你自己也去找她，凭什么你能去我不能去！”
　　“我跟你一样吗？你去她那儿能有什么好事！”允瑞麒丢开手上一叠报纸，站起来瞪着允珊珊，“从前任你怎么捧戏子玩歌姬，我这当哥哥的什么时候说过你半句！可那秦湘…”
　　允珊珊喊道，“谁说我玩歌姬，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玩谁了！我交朋友个个都是真心的！”
　　“你最好是交朋友，你知道那秦湘是做什么的？真以为她是个卖唱的？她三天过手的货就够我们所有烟铺开半年，她认识的人十有八九在政府那儿是查无此人的，懂了吧？我要不是货源出了问题，不得不找她，再给我九条命我都不敢在这姑奶奶跟前露面！你还敢自己沾过去？她是你允珊珊玩得起的吗！”

　　允珊珊正要回骂，一个娇小妇人挺着肚子从二楼往下柔声叫，“瑞麒，怎么又跟姑娘吵架了？楼上都听见了，爷爷在歇午觉呢。”
　　楼下兄妹两人齐齐噤了声，楼上的妇人温柔笑道，“快当爸爸的人了，老是收不住你那火爆脾气。姑娘不过贪玩些，你好好跟她说嘛。”允瑞麒见她扶着楼梯要下来，连忙丢下妹妹快步上去扶着，“走下来干什么，你要什么我帮你拿。”
　　妇人被逼着往回走，边走边娇声怨道，“哪有这样娇气的，医生说多动动才好呢。”
　　“你听那些洋人医生的，那沈大夫叫你好好养着你怎么不听？一天到晚跟着那臭丫头看洋书洋报，看得不中不西的…”
　　妇人哼哼唧唧地娇声应着，暗暗回头对允珊珊眨了眨眼。允珊珊立刻轻手轻脚扑到大门旁。
　　“允珊珊！我们还没说完呢！”
　　“哥！我真是去画墙报，迟到了！”
　　“我管不住你，但你要是让我知道你见过她，你试试？明天你就给我出国去！”
　　大门一下拉了开来，“砰”地巨大一声，甩上了。吓得楼上的妇人整个人抖了抖，连连拍着胸口，“哎哟哎哟。”
　　允瑞麒没好气地瞪了眼大门，回头哄着太太扶回房里去。

　　允珊珊跑过别墅前的小花园，门房里的下人急急出来开了雕花白铁门，“大小姐？”
　　“刚才来送宝石那人呢？”
　　“什么宝石？哦，不过刚才有个女人来过，放下个锦盒就走了。”
　　“什么样的女人？高高瘦瘦的，头发到脖子这里，说话很温柔，可还是让人觉得很高冷的？”
　　门房连连点头，“对了对了，就是她。”
　　“记着啊，那个女人叫薇薇！”
　　门房不明所以，点头应下了。

　　允珊珊急步跑出铁门。允家别墅在半山腰上，一条宽阔斜坡徐徐往下延伸，路旁花木幢幢，午后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路上。不见人，也不见有车子。
　　她真的放下宝石就走了？
　　怎么可能？

　　那宝石值什么，如果她不是为了见她，还巴巴送回来干什么。就算真的要送，打发个人来就是，总不至于自己亲自来。秦湘跟她哥合作的货也到手了，肯定不是顺道来找她哥的，要是他们还在谈着正事，允珊珊也不敢这时候插一手进去。
　　秦湘肯定是来找她的，可为什么这一会儿都等不了就走了，打扮换衣服也得要点时间的嘛。动辄等她允珊珊一天一夜的人多了去了，没见过这么没诚意的！倒是留着她自己在这白等了四天，也不知这四天死哪儿去了！
　　允珊珊心下忽然一凉，对了，也许秦湘对她根本没有那么喜欢，不然怎么忍得住晾她四天？但凡新认识的人，只要允珊珊肯放点信号，谁不是早上见了晚上就忍不住来，晚上见了半夜还想翻墙来，怎么能耽搁这么久……或许秦湘根本不是喜欢紫色的，又或许那晚允珊珊的表现不对。秦湘浸在欢场这么多年，允珊珊那些小把戏，也许秦湘早看腻了。

　　允珊珊扁着嘴，懊恼地捧着脸，独自立在白昼的马路边上，不知如何消化这样磨人的挫折情绪。仿佛她该做点什么，可她再做就过头了，会自掉身价的；又仿佛她做什么都没用了，她就是个没有吸引力的人！至少秦湘对她免了疫；又好像，心底有一种很难受的兴奋，一种带点痛的新鲜感，刺刺不休地戳她一下、又戳她一下……允珊珊长长叹出一口气。算了，她已经知道秦湘住在哪了，秦湘跑不掉的。等一等罢。看秦湘那晚的表现，不会是对允珊珊完全无意的。也许秦湘也是个情场老手，就等着允珊珊先认栽…哼，休想！允珊珊的手段多着呢，她可以制造点偶遇的机会，身旁带个男朋友，甚或女朋友，在秦湘面前刺激她一下。也许是允珊珊那晚太乖太顺从了，也许秦湘就喜欢富有挑战性的……

　　允珊珊垂着头往回一转身，余光里一点微光闪了闪，她猛地扭头，长长斜坡路尽头，拐弯处一片淡灰的阴影。定着眼睛去盯着好几秒，才看见阴影下一道高瘦的人影，斜斜靠在一辆黑色轿车旁，抬手举在脸前，好像在抽烟。脸上带着个钻石型镜片的墨镜，刚才那点微光就是从镜片反射出来的。

　　允珊珊舔了舔唇，提着裙子慢慢往下走，脚上一双屋里穿的皮拖鞋打在粗糙的路面上，嗒、嗒，轻轻的声响。抽烟的人似是感应到有人走近，回过头来，收着下巴从墨镜上瞥了允珊珊一眼。
　　原来允小姐平常是直发的，这么清纯。
　　秦湘转头长长吸了口烟，又仰着脸长长吐尽了，这才摘下墨镜，对允珊珊一笑，“允小姐…”上下扫她一眼，看见了拖鞋，礼貌的笑成了揶揄的，神情颇为愉悦，“出来散步？”
　　允珊珊走到了她面前，拖着步子走得慢，已经不太喘了。走近了才看见秦湘今天穿着一件连身长裙，宽宽的一字肩，往下收起一掌窄腰，领子前吊着个大大的银饰，是个龙飞凤舞的十字架。

　　允珊珊记得第一次远远看见车里的秦湘时，秦湘穿的就是这件裙子，允珊珊记得这宽得恼人的肩膀，也记得这件裙子是这样深沉妖娆的墨紫色。秦湘果然是喜欢紫色的，也果然没舍得放下宝石就走。
　　允珊珊心里的一点玫瑰糖在阳光下化开来，敷到两颊旁，白里透出快乐的红。揉碎的阳光掺进乌黑的眼珠子里，照得秦湘也一脸发着亮。

　　允珊珊微微翘着唇，客气的话语，抱怨的口吻，“多谢你送那蓝宝石回来。秦小姐这样忙得没日没夜的，难为你还想着那小石子，怎么好意思。”
　　秦湘含着笑，“确实这两日不得空，我去了趟南京。刚到家，佣人说捡到了允小姐的宝石，我这不是饭都不敢吃就赶来了？就怕允小姐看那衣服少了粒扣子，随手给扔了。你说那衣服一片丹心向着允小姐，就这么被抛弃了，多冤啊。”
　　允珊珊噗哧一声，忽地压着唇又不肯笑了，眉眼弯弯地看着秦湘，鼻子里哼了哼，“对了，秦小姐说过喜欢那衣服的。你等着，我这就去让人把宝石镶好了，立刻送出来给你带回去。以后那衣服便与我不相干了。”说着就转了身，留了一只手甩在身后。秦湘却不知是没看见还是怎么，竟没拉她。允珊珊便又转了回来，欲盖弥彰地甩了几下手，表明甩手只是她的一个小习惯。
　　秦湘扭过脸去笑着吸了口烟，自在道，“我没喜欢什么衣服呀。”
　　允珊珊嘟着嘴，“那晚你自己说喜欢衣服的。”
　　秦湘点点头，“那晚，那旗袍是好，”她扫了眼允珊珊身上的荷叶边蓬蓬洋裙子，“今天，这洋裙更好。”

　　允珊珊绽开一点笑意，不再答话了，学着秦湘拿背靠在车子旁。两人并排站着，秦湘举着烟慢慢吞吐了一会儿，允珊珊不自觉地定睛望着她。秦湘看她一眼，敲敲前座的车窗，也不说话，里面的司机递出来一个银制烟盒。秦湘两指夹着把烟盒拨开了，递给允珊珊。允珊珊摇摇头，“我不会。”
　　秦湘略一挑眉，“不会那你眼巴巴看什么？”
　　允珊珊鼓着脸没说话，秦湘捏着烟盒逗逗她脸蛋，“是不是饿了？”
　　“下午两点，饿什么。”允珊珊说着，忽然想起来秦湘说她刚到家就过来了，“诶？你是不是没吃饭啊？”
　　“嗯。”
　　“那…”话尾忽然掐了。她刚刚才说过自己不饿，现在若叫秦湘去吃饭，就是赶人走了。难道自己不饿也巴巴跟着去吗。
　　秦湘笑了笑，吐尽了嘴里的烟，丢在地上踩灭了，踢到一旁。允珊珊拿不定主意，眼睛无意识地跟着那烟头在地上慢慢滚着，滚到车头边上，那里早已躺着四、五个短短的烟头。允珊珊发着呆望着那堆无声的黄白烟头，好几秒才忽然领悟过来，顿时开心地笑了。

　　秦湘莫名其妙地跟着她弯了嘴角，“允小姐笑什么？”
　　允珊珊贴到她身旁，扭头把下巴搁在她的宽肩上，牛头不搭马嘴地说了句，“秦湘，我这次见你没付钱～”声音娇娇的。
　　秦湘正色道，“我上次就想问你了，你通过谁找我的？”
　　“我说了你不许恼我。”
　　“说。”
　　“你从前在舞厅的妈妈。”
　　秦湘一笑，“怎么找她？那妈妈真是掉进钱眼里了，到现在还收我的出场费？收了你多少？”
　　“…她说给我打了折，一千大洋。”
　　秦湘点点头，“给你拿回来。”
　　允珊珊连忙摆手，“不用不用，算了。”
　　“怎么算了，你拿去做两身好衣服，我看着也开心。”
　　允珊珊扭头不理她，怎么做衣服就是给她看的吗？

　　秦湘直着长手指撩撩她手臂，“所以你刚才笑什么？想着这次见我不用钱，两次平均下来打了个对折？”
　　允珊珊倒没想到这个，笑道，“数口这么精，真是生意人。”
　　秦湘神秘地说，“我再教你个更精的办法。”
　　“什么？”
　　“你让我请你吃顿饭，再请你看场电影，那就差不多等于三折了。”秦湘说着，便已绕过允珊珊去拉开了后座车门，一点思考的时间都没给她留。允珊珊拿不准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一时呆呆的没有动。
　　秦湘撑着车门，“三折还不动心呀？那我再送允小姐一晚，明天把你那一千大洋拿回来，外加送你一套旗袍，一套洋裙，如何？属于亏本大甩卖了，允小姐赏脸吗？”
　　允珊珊怀疑地看着她，挑刺儿道，“少顺口开河。谁要你送衣服，我衣服多着呢。”
　　“你衣服多是你的事，我弄坏了你的旗袍，理应送你一套新的。”
　　“那又干洋裙什么事…”允珊珊低头往自己身上一看，顿时反应过来，一下扭开脸去，嗔道，“别送！也不准再弄坏！”
　　秦湘笑着拉她过来，软着声道，“真不饿啊？那不如先回我那，晚上再去吃饭？”
　　“你还没吃午饭呢，家里留了饭？”
　　“没。可不是几天没见你了吗？我胃口好着呢，先吃不下饭。”
　　啪啪！“秦湘～你胡说什么～”
　　“我…”
　　“你、你别说话！”
　　“哈哈，好好不说。我这嘴白长着，不说话，用来干点什么好呢？”

　　好一阵推拉磨蹭，车门终于关上了，把允珊珊娇气的嗔怪和秦湘张扬的笑声全部收进旖旎的车厢里。车子平稳地向前驶去，一路阳光明媚，天空树木在黑漆车顶上快速抹上缤纷多彩的流光，绿的蓝的白的黄的，一缕缕地喧闹着，一缕缕都是活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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