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月

　　夜半时分，我走出营帐，浓重的黑色好像要把我吞噬一般，呼啸的风声就像是野兽的吼叫。我看着远处漆黑无边的草原，心中涌起了难以名状的恐惧。
　　不过草原上的月亮总是很亮。淡淡的月光倾洒在身上，好像感觉到了温暖。

　　一个月前，我流产了。
　　其实这让我松了口气，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这个必然生活在颠沛和争斗之中的孩子。

　　金人总是嘲笑我，说梁人懦弱，不堪一击，否则也不会将我和粮食皮毛送到这里来摇尾乞怜。我虽然心中害怕，但不得不尽力维持端庄，毕竟我也算是代表着梁朝，不能丢人现眼。

　　完颜烈的姬妾们常常会在一起窃窃私语，对着我发出讥笑的声音。这天我终于忍无可忍，走上前去：“有什么话大可以当面告诉我，只敢在背后议论我吗？”
　　没想到就被推了一把。
　　也许她们是想看我趴在地上狼狈的样子，我正打算扯住一个站起来，没想到腹中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我便伏在地上难以动弹了。

　　等到大夫赶来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身孕。可能是因为完颜烈年纪大了，我不过被推到地上便流产了。

　　不得不说古代的医疗条件是真的差，当时我疼得死去活来，满头冷汗。
　　一阵一阵的恍惚，稍微清醒时又觉得像是有人在撕扯我的肚子，我在嘈杂的人声中蜷缩着，突然有点想笑。谢鸢，你是对的。一直忍气吞声会让这些人越发嚣张。但对于我这种人，反抗只会让老天给我开更大的玩笑。

　　推我的是完颜烈最宠爱的侧妃，赤展盈。因此完颜烈只是略作处罚便将此事揭过。
　　金人注重所谓血统，这个孩子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个杂种，自然也无关紧要。

　　我流产后，完颜烈也不再来我的帐中。
　　这很好。
　　但是临近冬天，炭火不足，我的帐中常常冷若冰窟，手僵硬得无法将笔拿起。

　　我看见白露身上一层又一层的样子，突然笑了，想来我现在也是这个模样。
　　这里没有别人，我也不再强行端着公主的架子。白露和我一起长大，是我的侍女，但更是我相依为命的朋友。
　　我握着她的手道：“白露，只有你在我身边了。”
　　白露道：“殿下，我永远都会跟在您的身边。”
　　是啊，我还有白露。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完颜烈野心很大，他并不满足于梁朝给予的粮食和公主。而是盯上了这块丰沃富饶的土地。
　　确实如此，梁朝明明有一战之力，皇帝却醉生梦死贪图享乐，将自己的权利拱手让人，只会让贪婪的金人得寸进尺。
　　哪怕让一只狗去做皇帝也比他强。至少狗狗可爱还不会花天酒地。

　　金人的动作只在一开始有些收敛，后面越发变本加厉，屡次在边境劫掠。既如此，梁朝也无法再视而不见，眼看着这场仗是势在必行了。
　　而一开战，我必死无疑。说不定金人要把我的脑袋挂在军旗上。

　　不过这并未出乎我的意料。从嫁出去的那一刻，我已经是一枚弃子了。活着只是靠着生命的惯性而已。
　　到了这种时候，我不愿显得被死吓破了胆。
　　我看着手中的白色小瓷瓶。那是我从梁朝带来的鹤顶红。带上它果然是用得上的。到时候我死了，身后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我以为情况已经不能更糟了，只是人生往往不遂人愿。

　　那天白露说自己去讨要炭火份例，只是许久也不见回来。我忍不住自己出来寻她。赤展盈笑着从我身边走过，那得意的样子让我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焦灼之中我听到两个宫人交谈：“你看到了吗？刚才被教训的那个宫女，血肉横飞的……”
　　“她一向如此，我们还是少说这些为好……”
　　我只觉得一股凉意直冲头顶。

　　我冲上去拽住那名宫人，吼道：“在哪里？！”
　　等我赶到的时候，那里只剩下白露一个了。她伏在地上奄奄一息，口鼻出血，下半身血肉模糊。看到这一幕，我只觉得一阵阵血液涌向头顶。
　　我虽然尽力照料，但依旧无法阻止白露生命的流逝。
　　她在榻上咽了气。

　　我已然心如死灰，眼泪早就流干了。
　　我在镜子前，看着自己苍白憔悴的脸，突然笑了。流产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不会更狼狈了，原来还有这等着我。
　　我不如就死。
　　可是……赤展盈别想死在我后面！！

　　第二天晚上，我向赤展盈低头，请她原谅我的过失，并亲手为她倒酒。
　　想必赤展盈认为我翻不出什么浪来，便未曾设防。她得意地饮了一口，而后挥手道：“既如此，你先退下吧。”
　　我应是。

　　不一会儿，赤展盈的营帐中开始骚动起来，想是毒发了。
　　我心知自己也活不成了，心中却都是快意。
　　终于我也随心所欲了一回，虽然要付出的是生命的代价。

　　我看着指甲缝中的粉末，正要狠狠心放到嘴里，突然有人一把将我扯过去。
　　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回头望去，谢鸢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

　　！！
　　我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而他的呼吸有些急促：“殿下，快跟我走吧。”

　　谢鸢背着我，却依旧步履如飞，竟真的躲过了巡逻的士兵。
　　我环着他的脖子，看着他乌黑的头发和有些汗湿的鬓角，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话来。
　　我的脸很凉，眼眶却在发烫，终于无法自抑地落泪：“白露死了……”
　　谢鸢将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低声道：“我给你报仇。”

　　……

　　走着走着，我看到了树边的马。
　　谢鸢先把我抱上了马，随即翻身上马，将我圈在怀中，道：“我们要一起逃出去。”
　　我回头看他，低声道：“好。”

　　渐渐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马蹄声，追兵竟这么快就发现了我们留下的踪迹。
　　谢鸢道：“金人擅长射箭，我把他们解决了再走。”
　　他让我先躲在树后，自己前去迎战。

　　谢鸢以一当十，那些人都不是他的对手。眼见着所有追兵都倒下了，本以为马上就可以重新上路，没料到有个人还没死透，抄起刀就向谢鸢砍去。我想提醒，可身体在我反应过来之前扑了过去。
　　我低头看着自己腹部的匕首，一阵剧痛在身体里灼烧开来。

　　谢鸢冲上来，干脆利落地将那人割了喉，然后扶起我，想要带着我继续往前走。
　　我感到了一阵阵的剧痛，但是却突然不害怕了，心也出乎意料地平静了下来。

　　谢鸢想说什么，我却有气无力地打断了他：“让我说几句话好吗？过了今天……我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时你还小，向我伸出手，那么神气……”
　　“我想多见你几面，可你却去了西北……十年都没有再见过……后来我好不容易才出一趟宫，刚掀开马车的帘子，就看到你打马而来，当真是极其光彩照人……”我的视线已经很模糊了，我努力抬手，抚上他的脸，好像感受到了滚烫的液体：“你是一只漂亮又自由自在的小鸟。你特别特别好……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不爱上你呢……我看着你就觉得好幸福……”

　　我感觉自己昏昏沉沉的，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我翻来覆去地说一些没有条理的话，说我想和他说上几句话却自惭形秽……我觉得越来越冷了，谢鸢可能是看出来了，所以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

　　真奇怪啊，我看过杖毙宫人，看过他们死时的痛苦情状。那种血肉横飞，每次都会让我感到惊恐万分。这寂寂深宫，就像是一个金色的牢笼，却关了我这只灰扑扑的麻雀。各种名贵美丽的鸟儿在其中争奇斗艳，我这只麻雀显得格格不入。但是麻雀也是难以在草原上生存的。它只适合生在一户普通人家的屋檐下。
　　自从来到这里，我惶惶不可终日。

　　穿越小说中女主角大多惊艳世人大放异彩，但我却如此无用。我只是在被这一切蚕食而已。
　　可现在我要死了，却觉得这是我最安全的时刻。
　　我的心不再浮浮沉沉，而是有了存放之处。

　　我又觉得很遗憾，那么好的谢鸢，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我吃力地把手放在谢鸢的脸上：“对不起……不要为我而难过，我本来就是要死的……你来带我回去，我好开心……”

　　“赵淮月！赵淮月！！”他的声音好像也越来越远了。我也渐渐无法听清了。最后的时刻，我不禁感到后悔，也许我刚才不应该打断他，我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他刚才想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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