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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州城
从前屠九去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隔壁村,到那里必须先翻过一座大山,再坐船,最后再爬半座山。
因此这趟出门,原先她是有点没底的,然而如今有了铁妹,屠九自然而然的就把自己拎到了‘长辈’的行列里,长辈嘛,都是无所不能的。
原来,当时的屠七也是这样。
在张铁妹崇拜的眼神里,两人越来越接近西关。
越往西,就越荒凉,而她们距离战火发生的地方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
“阿姐,我们在前头休整一日吧,十一快不行了。”铁妹怀里抱着十一,它近来总是病殃殃的,或许是水土不服。
屠九点头,前面有个井县,据说有一口很大的甜水井,有水的地方民生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二人抱着这样的心态进城去了,然而现实同理想要差出了八十里地。
井县已经旱了很久,就连那口远近闻名的水井都干涸着,四处没有一点生机。
风里裹挟着沙子,同南方潮湿柔和的风大相径庭,刮得人脸生疼,要是起风时没关窗户,很快屋里就会满是尘土。
更难过的是,西地人说的话,她们听不懂,他们的官话也不怎么样,大部分时间都是靠铁妹用手比划,要么就是屠九拿笔画画,好在双方都能理解,她们打听到了有关西关更加全面的消息。
宣北军没有全军覆没,活了一支小队,估摸着有十几号人,其中包括领兵的将军,名叫齐肃,据说他退到了雍州城,而先前败仗的地方已经被敌人占领。
也就是说,屠九有可能没有机会见到他们的尸首。
“阿姐,这可如何是好。”铁妹皱着眉头,要是见不到他们,不说白来一趟,且说近在咫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的尸骨留在敌人的脚底下饱受屈辱,这比杀了她还难受。
屠九沉思半晌,才说:“继续走罢,一切等到了再说。”
她们去不了亲人阵亡的地方,最多只能到雍州城,屠九打算求见那位齐将军,他一定有办法。
翌日,二人收拾好车马准备再次启程,然而等到了城门口,却发现那头被挤得水泄不通。
吵吵嚷嚷的,连捕快都压不住。
屠九勒住缰绳远远地看着,却怎么也看不清。铁妹从车里出来,她说:“我去看看。”
“小心点。”
屠九眼看铁妹钻进人群,而后从里头抢出一个毛孩子来,身后的人还在破口大骂。铁妹不清楚其中原由,只知道他们要是再打,这孩子就要散架了。
于是吵闹的中心,开始往屠九身边转移。铁妹将孩子带到屠九脚边,两人相对看了一眼,屠九便下马来,刚要张嘴说话,却被刮了满嘴黄沙。
“诸位冷静,何至于此?”屠九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挑事的,有人要绕过她来抢人,好在有铁妹在前。
终于有捕快说话了,他会点官话,加上用手比划,双方勉强能沟通。屠九先说明自己的意图,这孩子跟她们没关系,她也没有要包庇的意思,只是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人打死。
捕快说,这孩子偷了人家的东西,要拿回衙门里问话。
既然如此,屠九二人也就松了口,捕快随即将人拿下,将暴乱的人群隔开来,他朝二人拱了拱手以表谢意,然而挨打的孩子忽然暴起,竟说了一口流利的官话。
他说:“放我回去,我娘快死了,我娘快死了!”
屠九试图看清他的模样,可那张消瘦的小脸满是血迹尘土,此时又是涕泗横流。张铁妹转头看看屠九,在异乡里遇到能说上话的人,总会有一股莫名的亲近。
屠九说:“且慢。”
捕快留步,眼见又要吵起来,屠九连忙问:“你娘怎么了?”
小孩挣扎出来,当街跪下朝屠九连连磕头:“求您救救她!”
————
屠九得知小孩名叫傅朝,他娘生了重病,在他出门时已经不省人事了。
于是二人找到傅朝留下的地址。这是一间矮房,顶上的茅草被掀飞了一块儿,甚至没有一扇完整的门。
她们还是来晚了,角落里的人影没了起伏,浑身冰凉。屠九抬手替她理了理头发,确认她是饿死的后,开始干起了老本行。按道理来说,是要有一套新衣,还有一口棺材,可这个家里什么也没有。
衣服好办,屠九有,可棺材,她们是买不起的。
再者,儿子不在,她不能擅自做主给大娘埋了,她能做的,只有将大娘尽量理得体面些。
一切做完,她在大娘掌心里留了个钱袋,里头银子虽然不多,但应该够傅朝活上几天了。
她们这一路走来见过很多饿殍,大多都被随意丢弃在路边,田里,甚至枯井,然而屠九什么也做不了。
她忽然想起屠七了。
这一路上,屠九采买,赶路,她知道自己要到西关去收尸,却忘记了要收的是谁。
如今想起来了,心里竟也没有什么波澜,理智告诉她,大哥死了。
可她的三魂七魄却始终认为他还在,可悲的是,屠九意识不到这一点,她在心里筑起一道高高的堤坝,将自己和屠七小心翼翼同西关隔开,好似这样,他们就能永远在未明庄里长长久久地生活下去,直到和七阿翁一样的年纪。
夜里,她们还在赶路。
张铁妹坚持让屠九进车里休息,她已经休息得够多。好在屠九没有跟她客气,乖乖上了车,怀里抱着屠十一沉沉睡去。
外头的铁妹没赶过夜路,可她现在一点也不怕,她明确的知道自己是去做什么的,只恨自己没有翅膀,不能立刻飞到大哥二哥身边。如此想着,不知不觉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抬手拭去,咬着牙关,更专注地握住马鞭。
现在不是哭丧的时候,往后再痛痛快快哭吧。
她们早了很多到达雍州城,好似身后有什么野兽在追赶。
此时是正午,屠九来不及休整,打听到齐肃的住址后立马闯了过去。
齐肃暂住在刺史府,门房听说是来找齐将军的,便打算将人打发走。
齐将军年二十一,头一回领兵打仗就吃了这样的大亏,非但死了那么多将士,自己也身负重伤,据说已经一蹶不振了。今日,他的哥哥,另一个齐将军,要来接替他的位置,替他收拾残局。
“齐将军不见客。”
屠九不肯罢休,她说:“我哥哥叫屠七,烦请您帮我同齐大人说一声罢。”原来屠七寄来的家书里提过,他给大将军当了副手,还没有正式授官,但他说等打完这场,齐将军就会替他上表请功,到时候屠九就可以不用当尸夫了。
门房拗不过,又挡不住屠九给他塞了银子,这才硬着头皮进去通报。
那头的齐肃关着房门,他已经很久不见天日了,除了来换药的大夫和刺史以外,谁也不见。
“齐将军,有人求见。”
齐肃默声,又听外头说:“说是屠七的妹妹。”
屠七。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有勇有谋,他们在一起打了五场胜仗,原本说定,等凯旋而归,就替他说一门好亲事的。
良久后,齐肃才说:“请她进来吧。”
于是,屠九带着张铁妹一同见到了齐肃。
比刺史府更让张铁妹瞠目结舌的,是齐将军的美貌,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因为重伤未愈,使人更添几分怜爱,然而她一想到覆没的宣北军,便不打算正眼看他了。
屠九行了个礼,她不知道见什么人要行什么礼,以往她见过最大的官也就是张铁锤了。好在眼前的人也不讲究这些,他正在打量自己。
屠九说:“我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是尸夫,因此我也是。所以,我来替他们收尸,却不清楚路要往哪头走,还望大人指条明路。”既然是来干活的,自然得知道在哪儿干吧。
齐肃默声,屠九确实和屠七有些相似,还比他多了几分虎气,倘若是男儿身,想来也能成为一员猛将。一旁的张铁妹同样,意气风发,只是她不拿正眼瞧人。
连她手里的狗都一样。
“你们一路上怎么过来的?”
屠九一顿,他这是答的什么话,虽然不解,她还是答了:“租了车马。”
齐肃点头,这才说:“失了一城,弹尽粮绝。我哥…齐将军此番前来,带了人马和钱粮,是要收复失地的,你们先在此住下,等一切结束。我跟你们一起去。”
这些日子里他想过无数种谢罪的方法,多发抚恤也好,厚葬也好。然而又有什么用呢,屠七能回来吗,他们能回来吗?
齐肃一合上眼,当时的情景就反复出现在眼前。屠七替他挡了刀,滚烫的血液溅在脸上,比刀割还疼。
他记得,军旗在空中兜兜转转,最后覆在他们身上。
齐肃耳边忽然响起初相识时说的话。
屠七说他有一个妹妹。
叫屠九。
力气很大。
爱吃城北李记的糖。
张铁窗说他爹是村长。
他娘身体很好。
他回去了要娶村东头的红儿妹妹。
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快走。
“好。” 屠九清脆的声音把他从回忆里拽出来,她原想再打听打听屠七的,可眼前人看着不太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她说不出来,只觉得暂且先不提,往后他对劲了再问。
铁妹虽然不拿正眼瞧人,却也察觉到了齐肃的异常,不由得偷偷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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