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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
七月的猎苑,空气中浮动着草木被烈日蒸腾出的浓郁青气,混合着皮革、鞍鞯擦拭后淡淡的油脂味,还有远处马匹不时打响鼻的躁动气息。
皇家围猎,本就是一场盛大喧嚣的演武。
旌旗猎猎,绣着狰狞龙纹的明黄御旗在风里绷得笔直,几乎要挣脱旗杆的束缚。
禁卫军士身着锃亮的玄甲,腰佩长刀,如同钢铁浇铸的丛林,肃立于通往猎场深处的御道两侧,目光锐利,扫视着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紧绷。
宁珺莞端坐于她的雪白骏马之上,一身利落的绯红色骑装以银线绣出振翅的鸾鸟,在阳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华。
墨发高束,仅以一支赤金嵌红宝的凤尾簪固定,衬得她一张脸愈发白皙如玉,下颌的线条绷得有些紧。
她微微垂着眼睫,看似在整理腕上束紧的护臂,实则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不远处高台上那抹明黄的身影——
她的父皇,大梁的皇帝。
父皇正朗声笑着,与侍立一旁、面容儒雅却眼神精明的丞相陶文远说着什么。
陶相微微躬身,姿态恭敬,但那份从容,却透着一股根深蒂固的底气。
那是世家的底气。宁珺莞的指尖在冰冷的护臂皮革上轻轻划过。
这天下,看似握在父皇手中,实则盘根错节的世家门阀,如同猎苑深处蛰伏的猛兽,早已将爪牙深深嵌入王朝的肌理。
陶家,便是其中最庞大、也最难撼动的一头。
“珺莞妹妹今日这装扮,倒比那真正的鸾鸟还要耀眼几分呢!”
一个带着几分刻意甜腻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宁珺莞抬眸,映入眼帘的是长公主宁玉瑶那张妆容精致的脸。
她一身鹅黄宫装,骑在一匹温顺的枣红小马上,笑容温婉,眼底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审视与凉薄,像淬了蜜的针。
“父皇方才还夸赞妹妹骑□□进,待会儿开猎,定要让我们大开眼界才是。”
“长姐过誉。”
宁珺莞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看不出弧度的笑,声音清凌凌的,如同山涧碎冰相击。
“不过是雕虫小技,不敢在诸位面前献丑。倒是长姐,听闻新得了西域进贡的宝弓,想必今日要拔得头筹了。”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已掠过宁玉瑶,投向远处林木葱郁、深不可测的猎场深处。那里面,有她的猎物,也有……即将扑向她的爪牙。
号角长鸣,撕裂了猎苑上空的宁静。
沉闷如雷的鼓点随即擂响,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围猎,正式开始。
骏马嘶鸣,蹄声如急雨般敲打地面,卷起阵阵烟尘。
王公贵族、世家子弟们如同离弦之箭,呼喝着冲入莽莽林海。
宁珺莞一夹马腹,雪白的骏马如同一道迅疾的闪电,当先冲了出去,绯红的身影瞬间没入浓密的绿荫之中。
风声在耳边呼啸,吹动她束起的发丝,也吹散了身后那些或谄媚或探究的目光。
林间光线骤然变暗,只有斑驳的光点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下来。
泥土、腐叶和某种野兽留下的腥臊气息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她目标明确,策马向着猎苑深处一处据说常有罕见白鹿出没的山谷疾驰。
坐骑踏过松软的腐殖层,速度极快。
就在绕过一丛异常茂密的刺藤时,异变陡生!
“嘶聿聿——!”
身下雪白的骏马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嘶,前蹄高高扬起,整个身躯疯狂地扭动起来,几乎要将背上的主人掀飞!
宁珺莞反应极快,身体瞬间伏低,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双手用力勒紧缰绳。
然而马匹的癫狂远超预料,它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疯狂地原地打转、蹦跳,巨大的力量几乎要扯断缰绳。
视线余光瞥见马臀上,一点幽蓝的寒光——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
陷阱!
有人算计好了她必经的路线!
马匹彻底失控,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陡峭的山崖方向疯狂冲去!
崖边碎石簌簌滚落,深不见底的谷底升腾起冰冷的雾气。
死亡的阴影瞬间攫住了心脏。
宁珺莞瞳孔骤缩,当机立断,猛地松开缰绳,身体借力向侧面扑出!
然而下坠的势头太猛,崖边湿滑的苔藓让她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失去平衡,朝着崖外倾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青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自侧方林间疾射而出!
快!
快得只在视野里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箍住了她纤细的腰肢,硬生生将她从坠落的边缘拖了回来。
巨大的惯性带着两人重重撞向崖壁内侧一棵虬结的老松树干,震得树叶簌簌如雨落下。
“呃……”
后背撞上坚硬的树干,宁珺莞闷哼一声,喉间涌上一丝腥甜。
惊魂未定间,她感到箍在腰间的手臂坚实如铁,带着不容挣脱的力度。
一股清冽的、混合着淡淡松墨与冷泉气息的男子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她猛地抬头。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年轻男子的脸。
剑眉斜飞入鬓,鼻梁挺直,薄唇紧抿,下颌线清晰如刻。他的肤色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冷白,此刻因方才的剧烈动作而染上一抹极淡的薄红。
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深邃如寒潭,此刻正牢牢锁着她,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
有来不及褪去的惊急,有劫后余生的凝重,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
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沉甸甸的痛楚?
这眼神……
陌生又熟悉到令她心尖猛地一颤。
“殿下受惊了。”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悦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隔着厚重迷雾般的沙哑和克制。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宁珺莞的耳膜上。
他一手仍稳稳扶在她腰间,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抬起,修长微凉的指尖,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小心翼翼的试探,轻轻拂过她因方才挣扎而露出的纤细手腕内侧。
动作轻如羽毛拂过。
就在那微凉的指尖触碰到肌肤的瞬间——
宁珺莞脑中“轰”的一声!
眼前华丽的宫苑景象骤然扭曲、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铺天盖地的、刺目的红!
龙凤喜烛高燃,跳跃的烛火将满室映照得如同流淌的熔金。
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合卺酒香、新绸缎的微腥,还有他身上清冽干净的气息。
她坐在铺着百子千孙被的拔步床边,头上盖着沉重而华丽的红绸盖头,只能透过下方狭窄的缝隙,看见一双穿着簇新云纹锦靴的脚,一步一步,坚定而温柔地向她走近。
盖头被轻轻挑起一角,暖融的光线涌入。她紧张又期待地抬眼,撞进一双盛满了星辰般璀璨笑意的眸子里,那笑意温柔得能将人溺毙。
少年意气风发,是京城最耀眼的郎君,是她的新婚夫君——
陆运。
他俯身靠近,带着酒香的温热气息拂过她的耳廓,低沉带笑的嗓音像羽毛搔刮在心尖:
“娘子……”
那声呼唤里的缱绻甜蜜,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宁珺莞此刻冰冷的心上!
“放手!”
宁珺莞猛地回神,像是被那滚烫的记忆灼伤,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侵犯般的尖锐和冰冷的怒意。
她几乎是用了全身力气,狠狠一挣,猛地将自己的手腕从他指尖抽离!
力道之大,指甲甚至在他白皙的手背上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那微凉的触感消失了,可前世红烛下少年带笑的眉眼和眼前这张冷峻深邃的脸庞,却在意识里猛烈地撞击、重叠、撕扯!
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荒谬感和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
陶钧尧——丞相陶文远的独子!
前世陆世转世之身!
他显然没料到她如此激烈的反应,手臂一僵,缓缓收回。
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方才那一闪而逝的复杂痛楚瞬间沉淀下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余下沉寂的幽暗和一丝被冒犯的冷意。
他后退一步,姿态恢复成世家公子应有的疏离与恭谨,只是薄唇抿得更紧,下颌线绷得如刀削一般。
“臣,陶钧尧,唐突了殿下,万望恕罪。”
他拱手行礼,声音恢复了之前的低沉平稳,再无波澜,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从未发生。
宁珺莞胸口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混乱的记忆。
她站直身体,背脊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孤傲的寒梅,重新披上那层属于当朝最受宠公主的、冰冷而坚硬的外壳。
目光扫过陶钧尧那张俊美却冷漠的脸,扫过他手背上那道细小的红痕,最终落在他身后那片幽暗的树林。
“无妨。”
她的声音恢复了清冷,像冰层下的溪流,听不出丝毫情绪。
“陶公子……救命之恩,本宫记下了。”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带着明显幸灾乐祸意味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串银铃般、却淬着寒冰的笑声,自侧后方的林间传来。
“哎呀呀,这不是我们最受宠的珺莞妹妹吗?方才那马惊得可真是吓人!妹妹没伤着吧?”
长公主宁玉瑶带着几名随从,缓缓踱步而出,脸上挂着虚假的关切笑容,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钩子,在宁珺莞略显狼狈的绯红骑装上转了一圈,又意味深长地落在她身旁的陶钧尧身上。
“哟,这不是陶相家的公子吗?真是巧啊,英雄救美……啧啧,好一出佳话。”
宁玉瑶的眼神,黏腻又阴冷,如同盘踞在暗处的毒蛇。
宁珺莞没有回头去看宁玉瑶那张写满虚伪和恶意的脸。
她的目光越过陶钧尧沉静的肩头,仿佛穿透了眼前这片劫后余生的混乱,直直投向更深处——
那象征着无上权力、冰冷而辉煌的皇宫方向。
宽大的绯红骑装袖口内,无人看见的地方,她纤细的手指,正死死地、用尽全力地攥紧了袖中暗藏的那柄精钢淬毒的小巧□□。
冰冷的金属棱角深深硌进掌心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感。
这痛楚,清晰无比,瞬间压下了脑海中翻腾的、属于前世红烛暖帐的虚妄甜蜜。
江山如画,权柄如山。
旧爱……不过是一道需要亲手斩断的、通往权力之巅的碍眼荆棘。
她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方才坠崖又被拉回的生死一线间,在陶钧尧那熟悉又陌生的眼神和指尖触碰唤起的、撕裂灵魂的前世记忆里,在她长姐那毫不掩饰的恶意注视下……
彻底沉了下去,又有什么东西,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和决绝的冷硬,从心底最深处,破冰而出。
山风掠过林梢,带着猎苑深处猛兽的隐约腥气,卷起宁珺莞绯红衣袂的一角,猎猎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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