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喜

　　宋柯第一次给白喜留下了印象是在神祀的那天下午

　　每年神光出现的日子，就是极雪村举行神祀大典的时间。在白喜算出今年神光第一次出现的日子之后。整个极雪村便为此从上到下的开始忙碌起来。

　　因为大典当天不能杀生，所以在大典前，村里的一部分男人要出村狩猎足够多的猎物用于神祀，另外一部分则留在村里搭建神祀大典的祭祀台。剩下的采摘果实，编织大典用的彩带、彩布等事情，则由村里的女人孩子们一起负责。身为神子的白喜，也要亲手在村里的每间房子门沿的正中间画上祈福的祷纹。确保神祀典礼之后，祷纹能将极雪神的祝福带给村里的每家每户。

　　宋柯虽然不用做什么，但是为了不显得突兀。也跟着狩猎队出去过不少次，从一开始被同行的猎手善意的嘲笑下手足无措，到现在有的时候也能独自猎回来几只兔子加餐。

　　这是宋柯在城市中从未有过的体验，有的时候抬抬头，看着天上没有任何遮挡物的天空，宋柯也会有一瞬间觉得，就这么生活也不错。

　　神祀大典的准备一直要到大典的前一天晚上。按照村里的习俗，这天晚上村民们要一起聚集在村里的广场上举行告别旧雪的篝火晚会。有了这几天的同进同出，宋柯明在村里的人缘好了不少。他长得好看，说话也风趣幽默。村里的年轻人不管男女都喜欢围着宋柯转，现在村里一找不到一个小伙子小姑娘的，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找宋柯，十有八九的和宋柯在一起。

　　独自坐在祭祀台的白喜向下望去，就见到这个外来的异生和村长白榕在热烈的交谈着什么，旁边还聚集了一群村里年轻的男女。不知道异生说了些什么。一群人突然轰然大笑，有几个年轻人甚至都笑倒在地上。看的出来，这个异生很受村里人的喜欢。

　　白喜静静的看了一会，突然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星星。天上的星星很多，从白喜生活的洞中往雪山顶看去，雪山顶的上面有一颗特别亮的星星。

　　这是前任神子教给他的。如果有一天你觉得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有一点点冷。那么抬起头，他在那颗星星上看着白喜。有什么话，就在心里默念，他在星星上，会听的见。

　　从白喜记事以来，就觉得自己和一直教导自己的前任神子不太一样。在前任神子教导白喜的时候，白喜总是会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个草药要这么放呢，为什么加的是水不是羊奶呢？为什么这些人要趴在地上呢？为什么呢？

　　这个时候，前任神子总是会回答白喜“没有为什么。就像你生下来便是神子。”

　　只有一次，那年极雪神在祭祀中降下吉兆，整个村子都沸腾了。晚上的新雪晚会上，全村的大人都喝的烂醉如泥，包括前任神子。白喜只好自己一个人背着前任神子往山上的山洞走去。

　　那时白喜略带抱怨的问了前任神子一句话，为什么要喝这么多酒呢。前任神子静默了半天，就在白喜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只听见前任神子慢悠悠的在白喜耳边说

　　“因为所有人都可以有不会的东西，但是神子不可以。因为你是全村人的依靠，所以你不能倒，不能问，不能怀疑自己。”

　　“但是酒后，你就可以说一点点，一点点的胡话，一点点不用为之负责的胡话，一点点讨人喜欢的胡话。”

　　小时候的白喜其实并不太知道这句话的意思，那夜过后，前任神子又恢复了以前在白喜面前的模样，如背后的雪山一般沉着稳重。

　　白喜再也没有见过前任神子喝醉过，甚至不是必要，前任神子连酒都不再碰了。虽然白喜还是不懂，但是学习着前任神子长大的白喜，还是渐渐的把为什么，从嘴里放到心里。

　　白喜就这样一直跟着前任神子长大，人也渐渐的变得像前任神子一样。村里的村民在礼拜时跪在他面前的样子也十分虔诚，可是白喜总觉的，自己和村民们所希望的神子的样子不太一样。

　　直到前任神子魂归雪山，白喜继任神子。在一个人的山洞中，白喜突然有一点点的理解了前任神子的话。

　　没有为什么，因为只有人，才会有疑问，神是不会有疑问的。所以神子，也是不会有疑问的。

　　白喜静默了一会，回过神来的时候，突然发现大家的声音从前面兴奋的交谈声变成现在的切切私语。白喜低下头，发现白榕正用一种很关心的表情看着白喜。见白喜看着他，白榕连忙从人群中走出来，来到白喜的面前

　　“神子大人，可是明天的典礼有何异常？”白榕有点紧张的问到

　　“并无，为何有此一问”

　　“见神子大人刚刚看着天上，还以为是大人夜观天象，发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白榕见并没有什么事情，脸上的表情明显的放松了。在请示完白喜后，白榕又回到了刚才的人群中。没过一会，人群中又爆发一阵笑声。

　　可能是广场里起风了，冷的白喜想回到山洞中。

　　白喜起了身，见村长和村民准备过来护送，便抬手止住了他们“吾先回往山中，尔等自行庆祝即可，无需护送。大典繁忙，明日也无需守卫护送，吾自行下山”

　　说完，白喜没有理会白榕的挽留，独自便往山边走去。

　　离开了广场上的篝火走到雪山道下的小树林里。一阵冷风吹过，冻的白喜却突然觉得有一种清醒自在的感觉。他放慢脚步，在树林中行走。突然，身后有树枝被踩断的声音。白喜回过头，发现是村里刚刚的那个异生。异生手里还拿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见白喜回过头来，先是被吓了一下，然后露出了一个大大方方的笑容

　　“神子大人，我今天早上有礼拜哦，您可不能再因为这个罚我了。”宋柯径直的走到白喜面前。深深的直视着白喜。突然，宋柯直接跪了下来

　　“神子大人，昨天村长和我说，神祀典礼当天让我呆在自己的房间。我问村长是否能参观典礼，村长说除非有神子大人的诏意。不然我这个外乡人是不能在典礼中出现的。所以我今天特来请求神子，不敢祈求参加典礼，只要明天能让我在一旁观礼就好。”

　　在白喜眼中，这个异生的十分虔诚的跪着。异生身上的衣服，配饰都已经换成了和村里大家一样的东西，甚至连刚刚说话的口音和语调，都和村里的年轻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白喜甚至产生了一种这个异生是一个虔诚的神民的感觉。

　　“吾问你，你为何来此。”白喜略带一点严肃的看着眼前这个异生。

　　只见这个异生似乎感受到了白喜的目光，又低了低头，很乖巧的说道“我叫宋柯，是一名摄影爱好者，来这里是听说，这里的雪山十分美丽，便想来看看能不能拍点照片，这个就是我照相的工具。”

　　说完，宋柯双手抬起，把自己的照相机呈在白喜的眼前。

　　虽然白喜不太清楚什么叫摄影爱好者，但是照片这种东西他曾经在一些村民的家中看到过。心中有些许好奇这个叫做宋柯的异生和他手中莫名的黑黢黢的机器，但是白喜并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连宋柯呈上来的机器都没有多看一眼。

　　“你没有撒谎，但是你在隐瞒。”白喜很淡漠的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宋柯

　　“神厌恶欺骗，神厌恶隐瞒，神祀大典中不能驱逐，大典结束后，你便离开雪山吧”说完，白喜没有继续理会宋柯，转身走上了通往山洞的雪山道。

　　第二天，神祀大典举行。

　　白喜在山洞中做好祭祀的准备，便独自往村子里走去。没想到刚走下雪山道，便看见宋柯还跪在昨天的那个位置，一身冻得直发抖。见状，白喜皱了皱眉，走到这个叫做宋柯的异生面前。

　　“为何不回村中休息，吾并无跪罚与你。”

　　只见听到这句话的宋柯突然停止了抖动，过了半响。才打着冷颤的回答白喜

　　“村长说过，如果冒犯了神子，就要朝着雪山的方向跪拜三根雪香的时间，如果要直视神子，那么就要往雪山的方向礼拜两个雪香的时间。”

　　突然，宋柯用力的抬起了头，被冻得发紫的脸上有一双发亮的眼睛。这双眼睛正直勾勾的注视着白喜。

　　“神子大人，能不能让我留下来，我想留下来！”

　　许多年以后，白喜偶尔还是会想起那双眼睛。他总是相信，起码那一刻的宋柯，应该是真心实意的。

　　白喜顿了顿，闭眼掐算了一番。半响，白喜拿出法杖，在宋柯的头上一点。“神已允了，你自去寻村长吧。”说完，白喜便继续往村里走去。

　　到了村里，白喜见白榕带着村民们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便先自行登上神祀台。就在典礼马上要开始的时候，村里的一个小伙子跑到了白榕的面前悄悄的和白榕说了几句话。白榕听完立刻脸色一沉，飞快的和那个小伙子一起的离开了村中心。

　　过了一会，越来越多的村民往刚刚白榕的方向走去，看起来是出现了什么不小的问题。台上的白喜也发现了异常，便下了神祀台准备往刚刚人群聚集的地方去询查一番。突然白榕带着一群人向白喜走来。

　　到了白喜面前，噗通一声，从为首的白榕开始，白榕身后的村民都跪在了白喜的面前，广场上其他小部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村民见到这个样子，也诚惶诚恐的跪了下来。

　　“极雪村第三十七代村长白榕，请求神子责罚。”

　　白榕跪在地上，双臂抬起，手里捧着的是一个木头做的圆柱体，圆柱外刷上了红紫相间的彩绘。只是这圆柱不知怎么的，从上到下有了一条长长的裂痕，看起来甚至有些许狰狞。这个圆柱是极雪神身体手臂的一部分，不知这裂痕为何在昨天的篝火晚会前没有检查出来。只是吉时将至，现在去最近的雪山城找手匠修补也来不及了。

　　负责这个的是村里一名叫白锦的小伙子，也是村长的儿子。这本是十分荣耀的差事，白榕看重白锦，才把这件事情交代给他。谁知在马上典礼的时候才发现。这种关乎全村的大事如果无法妥善解决，不仅是白锦无法在村里生存，就连白榕的村长之位也难以稳固。

　　此时，村里的广场上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呼呼的雪风声。白喜沉默了一下。开口说道

　　“无事，此次神祀，吾身祀便是。皆起”说完，白喜转身回到祭祀台上。

　　白榕起身，一脚踹倒了还跪在地上的白锦，自己带着圆柱就要往存放极雪神身体的祠堂进行身体拼接。突然，宋柯出现在白榕一行人的面前。

　　“等等，我会，我会手匠之术。我可以，试试吗”

　　宋柯应该是听说了这里的变故，连忙从住所跑过来。寒冷的天气宋柯跑的气喘吁吁。虽然宋柯身体拦住了白榕，但是眼睛和话却是对的台上的白喜说的。

　　白榕听闻，连忙转头看向台上的白喜。只见白喜闭眼轻算，片刻后向白榕点头示意极雪神没有阻拦。白榕飞快的对宋柯说“还有三刻钟，便是大典开始的时候，你可来的及，我们都听你调配。”

　　宋柯接过了白榕递过来的东西，上下打量了一下，和白榕点头示意。

　　“分两批人，一批人去拿木材，最好是年份和找个差不多的木头。另一批人把这个你们独有的颜料找来，红紫都要。村长这个的图样应该在你那里吧。拿来给我。其他的工具我刚刚都去拿了。”

　　宋柯有序的安排着村里的村民。没过一会，刚刚还有点拥挤的大广场只剩下台上的白喜和台下的宋柯。宋柯刚刚在雪地里没有细看，现在突然闲了下来，正好抬头看见台上的白喜。

　　今天白喜穿的是神祀用的礼服，手里还拿着代表神子的权杖在背后纯白的雪山应衬下，好像真的如雪山的神明一般。

　　宋柯其实是很会说话的，他总是能把夸奖人的话说的让人觉得诚恳和真心。但是这一刻，宋柯什么话也没说。他只是突然脑海中冒出了一段不着边际的话。

　　“我的腰还不错”

　　一刻钟后，村长和村民们都陆陆续续的带着材料回来了。宋柯收回黏在白喜身上的目光，开始修复起代表极雪神手臂的圆柱。在周围的村民迫切关注的下，宋柯只花了半刻钟，便将裂纹修复的看不出一点痕迹。在一旁焦急的白榕连忙着修复好的圆柱呈给白喜过目。

　　白喜看过之后，轻轻的对着白榕点了点头。

　　白榕连开心都不顾上，连忙开始将整个极雪神的身体进行组装。再由村里未经人事的幼童搬上祭祀台。做完一切，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按照前几天安排好的位置站立。

　　从宋柯的位置看，人群组成了一个独特的图案，这个图案宋柯似乎在哪里见到过，正准备细细回想一下。就听见台上的白喜已经开始喝念祀词了。

　　这是宋柯第一次参加这种风俗典礼。在参加前，其实他一直抱着尊重风俗，但于我无关的老唯物主义想法。只当做看一场有点当地民族特色的表演来看待这次的典礼。但是当白喜的声音借着不知名的语段传出的时候，宋柯突然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支持一下唯心主义。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你会突然注意到，旁边堆雪的树枝上，被阳光照化了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水珠滴落在土里一个小小的水坑。

　　一群大蚂蚁带着小蚂蚁正在小水坑旁边喝水。一只小蚂蚁调皮的离开队伍，走到一片草堆中。突然被地下冒出头的野草吓了一跳，飞快的跑回大蚂蚁的身边。

　　你会感受到到这片天地中许许多多你平常不会注意的到地方，地上的昆虫，水里的浮游，天空的小鸟，他们的生命在随着白喜的祀词，焕发着新的生机。

　　宋柯突然理解，为什么神祀大典是村里每年最重要的事情。

　　因为此刻生命的美丽，真的会让你相信，有神的存在。

　　直到白喜念祀词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宋柯才从这种恍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连忙拿起了放在手里许久的照相机，对准台上的白喜拍了几张。

　　这还是第一次，宋柯没有在拍照的时候先找角度，调光圈，做一切和拍摄技术有关的调整。这一瞬间的他，只是单纯的想要将这一刻，停留下来。

　　典礼结束后，白喜走下祭祀台。台下的村民也陆续的站起身开始向白喜聚集，白喜从台上走回山道的路上，两侧都被村民所维拥。

　　在习俗中，此刻极雪神附身在神子身上，准备借助神子的身体回到雪山的洞中休息。如果村民有什么愿望，那么此刻与神子倾诉，附身在神子身上的极雪神一定会听到。

　　宋柯静静的站在一旁，看着白喜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山上走去。就在队伍快要离开宋柯视线的时候，宋柯像发疯了一般的开始追赶着队伍，然后又不顾其他人诧异的眼光，拼命的在人群中挤了出来，

　　看着此刻代表神明的的白喜。宋柯却忽然微微的低下头，如同身边的村民一般虔诚祈祷。

　　“希望神子，也能有自己的依靠。”

　　往前走的白喜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定定的看了一眼宋柯。

　　直到白喜走远，停留在原地的宋柯望着白喜的背影。顿了顿，心中继续祈祷。

　　如果能是我，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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