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乱江湖

　　长阴山内桃花明媚，山外却是猎猎寒冬。

　　冷，

　　冷到了极致。

　　齐焉拖着惨败的身子，踏出了长阴山的天堑，鲜血一滴一滴地从裙摆流出，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迹。

　　纷飞的雪，在无比严寒的天气中结成刀片大小，乌沉沉的天幕之下，还挂着一弯灰白色的浅月。
　　齐焉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竟然会有这样寒冷的隆冬。

　　她突然想，那些被她蹂.躏，死在她剑下的冤魂，是不是也经历这样的寒冷和绝望。

　　“那可真是凄惨啊。”

　　齐焉总是这样说，脸上也分明是一副怜悯的表情，可胸腔内的那颗良心，并不是很痛。

　　她杀了太多的人，终于有一天，自己也尝到了这绝望的滋味。

　　齐焉抬起头。额头处在出谷的时候被枝丫划伤，有丝缕的鲜血黏着在眼皮上。这是一张很讨人喜欢的面孔，可以用美来形容，但更多的是一种秀气，左颊边儿一个浅浅的酒窝，无形间隐去了她身上的杀气与狠厉。

　　齐焉是姑苏人，昨日刚满十九岁，说话的时候带着绵软的口音。如果旁人不知道她叫齐焉的话，那站在眼前的就是活脱脱的一个邻家小姑娘，歪头看你的时候，更是天真无邪。

　　人是一副好皮囊，可她手中那把沉龙剑却从不带怜悯，剖心挖肺干脆利落。

　　薛婉每每喝多了，总是要调侃她几句：“齐焉啊，就你这杀法儿，要是让那些死在沉龙剑下的鬼魂全都来咬上你一口，你估计连块骨头都剩不下。”

　　齐焉不会喝酒，往往就笑，沉龙剑并不离手，却朝薛婉挖心掏肺道：“放心，我齐焉就是屠了天下人，也不会动你和小凡一根汗毛！”

　　她食言了。

　　所以，薛婉这一剑，她没怨言。

　　一阵寒风刮过，齐焉咳了一咳，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没了血色，脚下的步伐也跟着沉重了几分。虽然没有追兵在身后，可齐焉还是不敢放慢脚步，走走停停的也不知道逃了多远，药效早就过去了，齐焉周身真气散乱，一步踏空，开始剧烈的咳嗽。

　　她这一路上，无数次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齐焉小时候，被父亲授予剑章，功法举世无双，那时候就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的死亡：被仇家大卸八块，或是头砍下来挂在城头当旗子，血榨出来做成干尸陪葬，一千一万种死法都被她幻想出来。她本以为自己可以超然世外了，可真的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她还是无比恐惧的。

　　齐焉站定，手松开腰间，那上面横着一道血口。

　　这一剑才是最要命的，但却不是薛婉刺的，而是齐焉的一个叫依洛的近身侍卫。齐焉初次见他的时候，他被他的生父揍得体无完肤，奄奄一息。

　　齐焉当时还年少，看不得这种欺压，沉龙剑一声铮鸣，下一秒，那醉醺醺的男人胸口便添了个血口。齐焉手一绞，鲜血溅了那男孩儿一脸……

　　她万万没想到，薛婉长剑当胸刺来的同时，背后还会多挨一上一剑。

　　齐焉冷笑了一下，“亏你还自诩天之骄子，骨子里刻着的，不过是贱命一条。”

　　不过也无事，她齐焉别的没有，仇家倒是一大把，上到道观里年迈的道士，下到邻里街坊五岁的男孩儿，基本上都被她得罪过，那么多人想杀她，也不差这一个依洛。

　　哐当。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沉龙剑脱手，齐焉精力耗尽。

　　可她不愿意就这样躺下来，于是跪下，手撑地，紫色的衣襟被风吹的展开，中衣上血红一片，铺展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远远看去，竟像是一朵正在寒夜绽放的玫瑰。

　　虚弱的一声咳，鲜血立刻涌出，顺着嘴角，滋润着她被冻出沟壑的嘴唇。

　　齐焉抬头，前方的飞雪中有一个高亭，隐隐绰绰间似有两个人影对坐。

　　寒风凛凛刮过，少女的身子定格在了雪地中，雪花飞扬，落在她的乌黑长发上，不一会儿，便和雪地和为一色。

　　……

　　齐焉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混在一堆湿臭的尸体中，沉龙剑已经不知所踪。

　　她深吸一口气，忍着胸腔高压，推开一只断手，摇晃着从尸堆里站起。四周血气弥漫，齐焉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她从旁边的尸体上扯下一块衣衫，撕成布条，缠在自己腰腹间压紧，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

　　她的脚下，尽是些残破的断颅折肢，尸山的一侧是一个矮亭，另一侧是连绵不绝的山峰。

　　齐焉朝前走，不小心拌在一个少年的头颅上，眼珠子被她踩爆。齐焉心下猛地一惊，张嘴就骂道：“这他娘的什么地方！”

　　此时正是傍晚，空气安静，隐有寒鸦长鸣。不一会儿，两个半大的男孩儿一身利落短打，正往这边儿大坑里抬尸体，两人一抬头，便看见了正在尸堆旁踉跄的齐焉。

　　六目相接，三人均是一愣。

　　齐焉思索了下，打算过去问一下这是哪，可刚要开口，其中一个男孩儿立马扭头，扯着脖子朝哨卫高呼：“这里有人没死！快，禀告尊使。”

　　男孩儿说完，完全没理会齐焉悬在半空中的手，扭头朝同伴道：“真是神了，我可是一个一个检查过的尸体，竟然还有人没死。”

　　另一个接道：“就是啊，还是个女人，可能修的什么闭气功法吧。”

　　齐焉头皮一阵发麻，她走过来，歪头朝男孩一笑：“请问少侠，这里是哪里？”

　　两人愣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尸体，对她解释道：“这里是浮云山啊。”

　　齐焉指尖一颤。

　　浮云山，天下武学之宗。

　　那是齐焉还年少的时候，魔教猖獗，名门正派组建武盟，灭了魔教。打那之后，武盟本着生于忧患的意识，设立了浮云山一脉，用来给各家的小辈历练，以防魔教卷土重来。

　　恐怕这些尸首，便是这次围剿长阴山的代价。

　　正派里规矩多，齐焉想想就牙酸，头一转，立刻准备脚底抹油：“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两位少侠就此别过。告辞。”

　　死了这么多人，虽说不是齐焉亲手杀的，但到底也脱不了干系，齐焉不想淌这浑水。可脚尖儿刚一抬起，油还没来的及抹，一股霸道的力量就爬上了腰间。齐焉伤在腰上，这一拉简直是痛不欲生。

　　齐焉忍住一声闷哼，一道凛冽如冰的声音自耳后响起：“来都来了，还想去哪？”

　　此话一出，两个抬尸体的两个男孩儿齐刷刷地跪倒：“属下见过尊主！”

　　“下去吧。”男人一手拎软鞭，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一挥，遣走了男孩。

　　齐焉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后背猫儿似的弓起，脚底下轻功一瞬间施展出来，却敌不过背后那只手。

　　她自知逃不脱，脑子飞快地想着对策。内力尽失、沉龙剑不知所踪，随便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都能置她于死地，何况这人身上散出来的内力还似乎远在她之上。

　　不管了，反正她现在没有沉龙剑，没人认得她是齐焉。

　　齐焉扭头，也不管眼前是什么人，咧嘴就先笑了，碎发垂下来，遮住了一点她长长的睫毛。她耍赖道：“痛痛痛，这位少侠您下手轻些，我身上有伤。”

　　男人长眼眯起，目光扫过她的腰间，紧接着嘴唇便抿起一丝锋利。他皱眉：“名册上查不到你的名字，你是什么人？”

　　“我？”齐焉手指扒开他缠在她身上的软鞭，弯弯的眉毛底下是全天下女人都渴望的明眸善睐，她脖子一歪，口气软糯：“小女子齐焉，姑苏人，遭仇家追杀逼至此地，扰了少侠的清净，实在抱歉，我这就走。”

　　齐焉说完，可怜巴巴地望着他，看上一会儿他的脸，又低头看看自己腰间的软鞭，如此反复，示意他松开自己。

　　果然，那鞭子松开了一些。

　　“焉是哪个字？”音色有些颤抖。

　　齐焉不假思索道：“姹紫嫣红的嫣。”

　　她懒得编一个名字，改改字就行了。

　　男人的眉头皱起来，似乎在思量着她话的真实性。趁着这功夫，齐焉仔细观察了一下身前的男人。

　　身材高挑，身上随意披着一件墨黑色大氅，里头的腰身被一条烫金纹带勒出好看的形状，底下两条长腿笔直修长。

　　齐焉觉得，这脸才更耐看，眸子漆黑明亮，不显山露水，里面藏着的却是常人无法言喻的坚定，冷傲也藏得恰到好处，整个人看起来孤高，但又不至于盛气凌人。

　　这气质，不知为何，齐焉觉得眼熟，她和薛婉参加过不少大大小小的宴会，估计是见过这个人的。

　　男人还没有说话，齐焉只能先开口：“少侠，可以放我走了吗？”

　　“走，去哪？来浮云山历练的弟子，哪个也不能中途而废。”男人抬手，松开了她腰上的鞭子，却伸手过来，钳住了她的手腕。

　　他低头，凤眸并无波澜，嘴角却似是一勾，吹云拂雪般伏在她耳边轻轻道：“你，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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