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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谷
【一】
大军浩浩荡荡出城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城墙上。
或许，是马蹄扬起的尘埃弄疼了我的眼睛。
人群高呼“万岁”，然后匍匐在地。
“今征高句丽，一曰以大击小，二曰以顺讨逆，三曰以治乘乱，四曰以逸待劳，五曰以悦当怨！欲为中国报子弟之仇、高句丽雪君父之耻！”
我又听到耶耶的声音了，又看到耶耶的样子了，一生戎马控惚的他，威风凛凛的玄色披风，兽首腰带，浅金的软甲，骑马持剑走在千军阵里。
大唐的天子就要亲征高句丽了，百姓们夹道相送，为他们有一位好君主而欢呼，可我还是有些难过，因为这个人，是我的耶耶。
我曾是大唐的晋阳公主，是耶耶最疼爱的女儿李明达，不过，这些都要加上“生前”两个字了。
因为，我是个已死之人。
死在了十二岁的那场风疾，死在了贞观十八年的那个清晨。
如果没有师父，我现在应该就是佛祠里的一抔黄土了。师父是谪仙，也是大唐的太史承，前不久他辞官离开了长安，带着我和那只修了人形的狐狸隐居在阆中。
用他的话说，修仙之人，心要清净，而长安太过繁华世故了。
在我心情好的时候，会毕恭毕敬的称呼他一声师父，如果心情不好，比如现在——
“李半仙——”
他正和狐狸坐在长亭里悠哉悠哉的下棋，听到我这一声，仍可以不动声色地端坐饮茶，而后向那狐狸低声抱怨一句，“现在的姑娘家，真是越来越不懂得矜持了。”
狐狸趁机悔了一步棋，“她刚来的时候，还是个温顺的小丫头。”言罢，用一种名师出高徒的眼神瞥了瞥对面的人。
我忿忿地跑过去，两三下搅乱了他们的棋局。
“哎呀呀，明达，我差点就赢了！”狐狸一副沉痛的表情看着我，嘴角却带着一丝狡黠。师父轻轻饮了一口茶，淡淡地说，“棋局我都记下了，要不再摆回去？”
“不了不了，”狐狸心虚地摆了摆手，“明达还有事要找你。”
“啊，对了，明达啊，何事？”师父没事人一样挑眉看我。
我积攒了一路的怒气一下子就泄气了，“你知道耶耶要亲征高句丽吗？”
“知道啊。”他气定神闲地斜倚在榻上。
“那你为什么不劝劝他啊！”辽左早寒，草枯水冻。他明知道，明知道耶耶会输的。
“这是命数。”良久，他缓缓说了这么一句，“小明达，我一开始就告诉过你，命数这东西，是不能人为阻挠的。”
【二】
万事万物皆有命格。
师父说，生死有数，人一旦阳寿尽了，就该回到该去的地方，不然人世的平衡便会受到影响。可总有的人不愿回去，有的是因为情缘未了，有的是心怀不甘，诸如此类，不计其数。而师父所谓的渡劫历练，便是让这些徘徊在人世的魂魄回到他们该去的地方。
我在阆中的一年，随师父修习星象历法，三界古今之事，灵犀谷依山环水，谷中桃花四季不败，兼有白草，师父的药庐便在山麓，云雾相随，如古书中的桃源，时隐时现，只待有缘人，寻常若没人引路，便会误入了某一处，不复得路。
我总觉得这事听上去还蛮残忍的。
师父表示，想修仙，总要付出点代价。
那我岂不是很幸运？什么也没做就白白捡了个大便宜。
这时他就会看着我，说不清是什么语气，“你阿娘，她······算了，不提也罢。”每次我都期待从他那知道些和阿娘有关的只言片语，他却总是话到一半，便缄默不语。
我忘了阿娘的样子，忘了她哄我入睡时轻哼的古谣。
可我还清楚地记得，她衣上温暖明媚的味道。
所以我常一个人在丽正殿呆坐一天，贪婪的捕捉这里一景一物的气息，我闭上眼睛，想象阿娘还在这里，还会宠溺的唤一声我的小字——小兕子。我努力地回忆她的笑容和模样，直到太子哥哥来寻我。
他喜欢在这里看书，或是练字，有时候他也坐下来陪我发呆，什么也不做。他们说，太子殿下不务正业，荒于学术，而后叹息良久。
只有我知道，太子哥哥只是和我一样，想念阿娘了。
我离开整整一年了，耶耶，太子哥哥，他们会不会像我想念阿娘一样，偶尔想到小兕子？
“明达，”师父唤我，“这一年来你可习得一二？”
“哈？”我愣了一下，渡劫历练这种高深的东西，一年来我似乎除了和狐狸一起爬树下河，从他爪下救过一窝小黄鸡之外······似乎就没什么功德了。
我等着他训我。
师父面无表情，一本正经道，“你可以出谷了。”
“哦。啊？师师师父你说啥？”
他看着我笑了，“为师说，你可以出谷了。”
【三】
我师父这个人，平时一丝不苟的，偶尔幽默一下，还是冷幽默。
这三年来，我在谷中过着世外桃源的日子，他一直想让我忘却和长安有关的一切，可这第一次出谷，要去的地方，却是太极宫。
他说，我落了一样要紧东西在长安。
太极宫是我待了十二年的地方，说起来，人一旦不在了，再珍贵的东西也都是身外之物了，除了能给我的墓室多加点被盗风险，似乎没什么意义了。在太极宫落下的，也只有回忆了吧。
可是师父坚持说，那是样很要紧的东西，而且必须我自己去取回来。
我觉得和长安城有关的记忆，都被我有意地封在了某个地方，提醒着自己不去碰，不去想，仿佛只要有一点的牵扯，便会瞬间决堤。
师父不紧不慢道，“重要的事情说三遍，很要紧，很要紧，很要紧。”
我眼巴巴地看着狐狸，他眉毛一抖，“重要的事情说三遍，自己去，自己去，自己······哎呦！”
师父的袖子“啪——”地甩上他的脑门，“明达第一次出谷，舜华你平日里偷偷溜出去闲事没少干，像明达这样整天在谷中浇个花都迷路的小姑娘，还是有人领着，为师放心些。”
哦，我整天狐狸狐狸的叫着，差点忘了，这只火狐狸还有个蛮好听的名字，舜华。
师父真是傻了。
赶路的时候我一直在碎碎念，就算我再路痴记性再不好，有一条路是永远不会走丢的，就是回家的路。
长安城依旧繁华升平，和我离开时并无分别。近乡情怯，我向舜华提议，难得来一趟长安，不如去西市逛逛，他欣然同意。
西市两旁栽着槐榆，相去□□坊，一街辐辏，商贾云集。我照着记忆中的样子一坊一铺走过去，陶瓷记、波斯邸、丝绸店、百家货栈、胡姬酒肆，整条街都是芝麻胡饼的香味······还有街尾的那家馄饨铺子，挂着暖色的招牌，一只只偃月似的馄饨冒着热气，盛在瓷碗里，皮薄馅鲜，晶莹剔透。
我咽了口口水。
舜华看着我，眯着眼嘚瑟地咬了一口馄饨。
普通人是看不见我的，从我重新醒来的那一刻，就失去了很多属于普通人的感觉，比如味觉。我正自我安慰着，馄饨的香味就凑了过来，睁开眼，看到舜华已夹了一只馄饨递到我嘴边，“口水都快留下来了，乖，爷赏你一个。”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本公主这么有骨气的人，才不吃嗟来之食！”
“哦，爱吃不吃~”
“等一下——！”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突然听到旁边桌子的议论声。
“诶你说，天子这次执意亲征，可真是有点反常。”
“可不是，陛下一向听劝，这次多少大臣苦苦谏言，他都不听，恐怕啊，真和前阵子传的那个妖物有关。”
声音小了下去，“你不知道，这太极宫里啊，住了个妖物，一到了晚上，上苑的桃花一夜间全开了，白天又全无踪影，估计陛下就是被妖物给缠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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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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