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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外之音
叶淮秋离开后的第七天,徐竹声收到了第一封信。
信封是普通的牛皮纸,没有寄信人地址,只草草写着“徐竹声先生亲启”。但徐竹声一眼就认出了那笔迹——清瘦劲挺,带着琴弦般的韧性,是叶淮秋的字。
他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和几片压扁的槐花花瓣。信的内容很简短:
“竹声兄如晤。已抵北平,家父病况稍稳,勿念。北地干燥,常忆江南烟雨,及君店内茶香。偶于琉璃厂见一古琴谱残卷,疑是明代《神奇秘谱》散佚部分,已购下,他日若能重聚,当与兄共赏。另,近日试弹兄所赠指法,于《潇湘水云》一段别有体会,惜无琴友可论。淮秋 顿首”
信末附了一小段工尺谱,正是叶淮秋修改后的《潇湘水云》片段。
徐竹声捏着那几片干枯的槐花,仿佛能闻到北平四合院里那棵老槐树的味道。他将信纸展平,夹在常读的《溪山琴况》里,然后坐到琴前,按信中的工尺谱试弹起来。
叶淮秋的改动很精妙,在原谱的苍茫烟水意中,添了几分缠绵的流动感。徐竹声弹着弹着,忽然停住了——他发现这改动后的旋律,竟暗合了他们离别那日雨声的节奏。
这不是巧合。
徐竹声提起笔,想写回信,却又搁下了。他不知道这封信经过了多少人的手才辗转至此,也不知道下一封是否还能平安抵达。最后,他只在一张素笺上抄了一段琴论:“弦有性,遇知音则鸣;琴有心,待解人而语。”没有署名,没有落款,折好后塞进一个空白信封。
他拿着信去了城南邮局。柜台后的老邮差推了推眼镜:“徐先生,又寄信?还是北平?”
徐竹声点点头,将信递过去。老邮差一边贴邮票一边念叨:“这兵荒马乱的,信能不能到可说不准。您那位北平的朋友,是亲戚?”
“故人。”徐竹声轻声说。
走出邮局时,天色已近黄昏。街道两旁开始亮起稀稀落落的灯,有报童喊着号外跑过:“日军增兵华北!二十九军严阵以待!”
徐竹声的心沉了沉。他加快脚步,却在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徐先生?”
徐竹声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是戏楼的班主柳如眉,叶淮秋走的那天,她在台上唱《牡丹亭》。
“柳老板。”徐竹声颔首致意。
柳如眉今天穿着素色旗袍,脸上脂粉未施,看起来比台上年轻几岁。她打量着徐竹声,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徐先生这是刚从邮局出来?给北平的叶先生寄信?”
徐竹声微微一怔。柳如眉怎么会知道叶淮秋?
“叶先生临走前来过戏楼,”柳如眉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他让我转告您一句话,但那天雨太大,我没来得及追上您。”
“什么话?”
柳如眉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他说,若时局有变,他留在您店里的那本蓝皮笔记本,请务必烧掉。”
徐竹声心头一震。叶淮秋从未留下什么蓝皮笔记本。
“我明白了,多谢柳老板。”他面色平静地说。
回到店里,徐竹声立刻关门上板。他仔细检查了每一个角落——书架后、柜台下、琴盒里,都没有找到蓝皮笔记本。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后院天井的那口旧水缸上。
水缸里养着几尾锦鲤,缸底铺着鹅卵石。徐竹声伸手入水,在缸壁内侧摸索着。指尖触到一个油纸包裹,他小心地取出来,打开层层油纸,里面果然是一本蓝色封皮的笔记本。
笔记本很薄,只有十几页。徐竹声翻开第一页,呼吸不由得一滞。
页面上不是文字,而是一幅精细的手绘地图,标注着北平城内几条秘密通道和藏身点。第二页是几串数字,像是某种密码。第三页则画着一个徽记——一只衔着橄榄枝的鸽子,下面写着一行小字:“春风不度玉门关”。
徐竹声的手有些发抖。他想起叶淮秋修琴时那些看似随意的闲聊——关于时局,关于理想,关于一个“更好的未来”。他原以为那只是文人间的空谈,现在看来,叶淮秋的身份远比他想象的复杂。
笔记本最后一页夹着一片银杏叶,叶脉上用极细的笔写着:“若见此物,我已北上。珍重,待春风。”
徐竹声将笔记本重新包好,却没有烧掉。他把它藏在了那把唐代古琴的琴腹暗格里——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
那一夜,徐竹声失眠了。他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稀疏的星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叶淮秋不仅是他心动的人,更是一个行走在刀锋上的理想主义者。而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被卷入其中。
半个月后,第二封信来了。
这次的信封更皱,邮戳模糊不清。信纸上沾着一点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叶淮秋的字迹也有些潦草:
“竹声兄:北地已入秋,槐花落尽。近日颇不宁静,常闻枪声。偶得闲暇,重读兄所抄琴谱,忽觉第三页《阳关三叠》处,兄有一处指法标注与我师所传不同,然意境更显苍茫。忆当日与兄论琴,竟如隔世。若得平安,盼再与兄煮雨听琴。淮秋 匆匆”
信的背面,用极淡的墨汁画着一枝梅花,只有两三朵,开在嶙峋的枝头。
徐竹声盯着那点褐色污渍看了很久,然后起身泡了一壶浓茶。他需要清醒,需要思考。叶淮秋在信中提到《阳关三叠》的指法,那是他们从未讨论过的曲子。而且他记得很清楚,自己抄的琴谱里根本没有《阳关三叠》。
这是暗语。
徐竹声取出自己抄的那本琴谱,翻到第三页。那是《平沙落雁》的谱子,他仔细查看每一处标注,终于在一行工尺谱的间隙里,发现了用极淡的铅笔写下的一行小字:“西四牌楼,荣宝斋,问梅花笺。”
他烧掉了这页谱纸,看着灰烬在瓷碟里蜷曲、变黑。然后他换上一件不起眼的灰色长衫,戴上帽子,从后门离开了店铺。
西四牌楼离他住的地方很远,徐竹声换了两次黄包车,又在胡同里绕了几圈,才来到荣宝斋门口。这是一家老字号的文房四宝店,门面不大,客人寥寥。
柜台后的掌柜是个精瘦的老头,正戴着眼镜刻印章。见徐竹声进来,头也不抬地问:“先生需要什么?”
“有没有梅花笺?”徐竹声问。
掌柜的手顿了顿,抬眼打量他:“哪种梅花笺?我们这里有十几种。”
“要那种...印着王冕题诗的。”徐竹声按叶淮秋信中的梅花图样说道。
掌柜的放下刻刀,缓缓站起身:“那种笺纸不摆在外面,先生请随我来。”
他引着徐竹声穿过店面,来到后间。这里堆满了卷轴和古籍,空气里有陈年墨香。掌柜的从一口樟木箱底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一叠素白的信笺,每张右下角印着一枝淡粉的梅花,旁边是一行小字:“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这是最后一批了,”掌柜的说,“战事一起,南边的纸运不过来,印版也毁了。”
徐竹声接过信笺,手指抚过那行诗。他明白叶淮秋为什么要他来这里——这不只是传递消息,更是一种确认,确认他读懂了暗语,确认他愿意涉险。
“多少钱?”他问。
掌柜的摇摇头:“这纸不卖,只送给懂它的人。那位托我存纸的先生说过,来取纸的人,必定是他的知音。”
徐竹声的心被“知音”二字轻轻撞了一下。他点点头,将信笺小心收好。
“那位先生还留了一句话,”掌柜的压低声音,“他说:琴弦虽远,共振犹存。请君保重,静待佳音。”
走出荣宝斋时,天色已晚。徐竹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道去了城西的钟楼。他站在暮色里,看着这座古老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他和叶淮秋之间,隔着的不仅是千山万水,更是烽火连天。
但他不后悔。就像那把修复好的古琴,有些弦一旦续上,就再也断不了了。
回到店里已是深夜。徐竹声点亮灯,坐在琴前。他没有弹叶淮秋信中提到的那曲《阳关三叠》,而是弹起了《忆故人》。这是琴曲中最深情的一首,历代琴家都说,非心中真有故人者,不能弹此曲。
琴声在寂静的夜里流淌,哀而不伤,绵长而克制。徐竹声闭上眼睛,想象着叶淮秋此刻也许正走在北平的某条胡同里,也许也在仰望同一片星空,也许——只是也许——他们能在琴声里相遇。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徐竹声取出一张刚得来的梅花笺,提笔写道:
“淮秋如晤。笺已收悉,梅枝清峻,恰似故人风骨。近日重读《琴史》,见嵇康临终弹《广陵散》,叹‘此曲终矣’。然千载之下,犹有余音。世事虽艰,弦歌不辍。江南秋深,庭桂初绽,忆当日与君论琴,恍如昨日。盼珍重,待重逢。竹声顿首”
他没有写任何暗语,没有传递任何消息。这只是一封普通的信,一个琴友对另一个琴友的问候。
但徐竹声知道,叶淮秋会懂。懂那些未言明的牵挂,懂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懂在这动荡年代里,还有人愿意为他续上那根看不见的弦。
他将信用油纸仔细包好,藏在琴盒夹层里。等明天,等后天,等一个相对安全的时机,它就会踏上北上的路。
窗外,秋虫啁啾。徐竹声吹灭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他想,有些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抵抗。抵抗遗忘,抵抗分离,抵抗这个试图将一切美好都碾碎的时代。
而他和叶淮秋之间,那场始于琴弦的邂逅,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两根弦的共振——相隔千里,依然同频。
这就够了。至少在这个夜晚,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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