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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冰面下的涟漪
第二章冰面下的涟漪
临时帐篷里的灯光亮了一夜。
沈清墨将最后一份检材封装、标记好时,帐篷帆布缝隙外已透出灰蒙蒙的晨光。救援现场的嘈杂声浪从未停歇,但节奏似乎有了一丝微妙的改变——重型机械的轰鸣更密集,而人声的呼喊少了一些绝望,多了一些疲惫却有序的指令。这意味着,救援进入了更依赖设备清理大块障碍的阶段,生命奇迹出现的频率,正在无情地降低。
她将七份初步尸检报告汇总,生成电子文档。措辞严谨,结论明确,附上重点照片的编号和关键检材清单。点击发送,收件人包括现场刑侦指挥秦峥、省厅鉴定中心直属上级,以及重大灾害法医应急处置的联络平台。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休息,而是从随身背包里取出一个密封良好的小袋子,里面是独立包装的能量棒和电解质冲剂。她就着瓶装水快速吃完,补充几乎耗尽的体力。食物没什么味道,只是必要的燃料。然后她开始仔细擦拭、消毒每一件使用过的器械,将它们归回勘查箱内特定的卡槽。银色箱盖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某种仪式完成的宣告。
帐篷帘被掀开,带着清晨凉意的空气涌入,吹散了里面浓郁的石炭酸和死亡特有的甜腻气息。秦峥走了进来,眼底带着血丝,但精神依旧警醒。他手里拿着两份打印出来的报告纸。
“报告收到了,很详细。”他开门见山,将其中一份递给沈清墨,“指挥部的初步决定:鉴于地震灾害尚未完全平息,大规模刑侦力量全面介入不现实,也不利于稳定。但此案性质特殊,决定由我们岚江市局先期组建一个小型专案组,以‘协助灾害遇难者身份特殊鉴定’的名义进驻,暗中调查。我任组长。”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清墨平静的脸上:“指挥部和你们省厅协调了,鉴于你是第一发现者,也是最熟悉这些遗体状况的专业人员,希望你能作为法医技术支持,全程参与前期调查。当然,这需要你本人同意。”
沈清墨接过报告,扫了一眼首页的批示意见。“我同意。”她的回答没有任何犹豫。这本身就是她的工作延伸。
秦峥似乎对她的干脆有些意外,但随即点头:“好。首批需要深入检验的遗体,包括你昨晚重点检查的七具,以及后续筛查出的另外三具可疑遗体,会在今天下午统一转运到岚江市局的法医中心。那里条件完备,也更隐蔽。我们稍后随车一起回去。”
“可以。”沈清墨开始收拾自己的物品,“转运过程需要注意保存状态,避免二次破坏。尤其是衣物和体表可能附着的微量物证。”
“明白,已经安排了专门的运尸车和物证保管员。”秦峥看着她有条不紊的动作,忽然问,“沈医生,你不需要……缓一缓?或者和医疗组那边做个交接?”他意指她过去三天救死扶伤的身份转换。
沈清墨拉上勘查箱的拉链,提起箱子。“医疗组有完整的人员名册和伤员记录。我的临时征调已经完成。”她抬眼,浅色的眸子平静无波,“现在,我的职责是那十具遗体。”
她的态度明确得像手术刀划开的切口。秦峥不再多言,侧身让开通道:“车子一小时后出发。你先去指挥部帐篷休息一下,有热水和简单的早餐。”
“谢谢。”沈清墨颔首,走出了帐篷。
晨光熹微,照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给冰冷的废墟镀上了一层短暂而脆弱的金色。救援人员还在忙碌,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深重的疲惫。沈清墨穿过临时营地,走向指挥部的方向。她的步伐稳定,背脊挺直,在周遭一片凝重甚至麻木的氛围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清醒与疏离。
路过一个医疗帐篷时,里面传来压抑的哭泣和医生低沉的安慰声。又一个生命体征消失了。沈清墨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握着勘查箱把手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前世,那样的哭泣声曾如噩梦般缠绕她许久。不是为生命的逝去,而是为善意被践踏、拯救被反噬的荒谬与寒意。如今,她倾听的是另一种无声的哭泣,来自那些再也无法发出声音的躯体。这条道路,依然布满死亡的阴影,但至少,她的刀锋所向,不再是活人复杂难测的心,而是相对恒定的物理痕迹与生物证据。
这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残酷的安宁。
一小时后,沈清墨坐进了一辆改装过的运尸车副驾驶位。后面是密闭的冷藏舱。秦峥和另外两名刑警队员驾驶另一辆越野车在前方引路。车队缓缓驶离了依旧忙碌的望川镇废墟,沿着被紧急抢通、仍不时有落石的山路,向岚江市方向驶去。
车窗外的景色从触目惊心的破碎,逐渐过渡到相对正常但同样笼罩在灾害阴影下的城镇景象。沿途可见不少开裂的房屋、倒塌的围墙,以及临时安置点的蓝色帐篷。广播里播放着救灾新闻和寻人启事。
沈清墨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她没有睡着,只是让连日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放那七具遗体脖颈上的索沟细节,那些细微的差异,捆绑手腕的方式,胃内容物的性状……像散乱的拼图碎片,在意识深处漂浮。
还有童年记忆里,那片吞噬了“童养媳”身份、也吞噬了许多村民的冲天火光。烟味、热浪、哭喊、还有那种被浓烟呛住的窒息感……与机械性窒息的尸体表征,在抽象的层面上,竟有一丝模糊的相似。
她猛地睁开眼,切断思绪。没有依据的联想是专业领域的大忌。
车子颠簸了一下,司机低声咒骂了一句路况。沈清墨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直到车队驶入岚江市区,穿过依然繁忙但秩序井然的街道,最终开进市公安局侧门一个相对独立的区域。
岚江市司法鉴定中心大楼,就坐落在这里。
车子停在地下专用通道入口。秦峥已经等在那里,旁边还有一位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约莫五十岁出头的男法医。
“沈医生,这位是我们市局法医中心的老主任,周启明法医。”秦峥介绍道。
周启明身材清瘦,面容和蔼,但眼神锐利。他伸出手:“沈博士,久仰。你在省厅参与的几例疑难案件复核,报告我看过,非常精彩。”
“周主任过奖,只是分内工作。”沈清墨与他握手,态度恭敬而不失分寸。
“遗体已经直接送入三号解剖室,相关的现场物证也送到了隔壁的物证室。”周启明一边引路,一边说,“情况秦队大致跟我同步了。省厅那边也来了电话,要求我们全力配合,务必尽快查明真相。压力不小啊。”
他们乘坐专用电梯直达解剖室楼层。走廊空旷安静,弥漫着熟悉的消毒水气味。这里与废墟现场的混乱嘈杂判若两个世界。
三号解剖室是标准的大间,此刻并排停放着的十张不锈钢解剖台上,覆盖着白布。空调温度调得很低。几名穿着全套防护的助理法医和刑侦技术人员已经就位。
沈清墨和周启明进入旁边的更衣室,换上解剖服,戴好口罩、护目镜和双层手套。秦峥和其他两名刑警则在解剖室外的观察区,透过玻璃墙观看并记录。
一切准备就绪。无影灯亮起,冰冷的光线照亮了解剖台。
周启明看向沈清墨:“沈博士,你主导?”
“周主任,您经验丰富,还是您来主持。我从旁协助并提供初步检验的补充信息。”沈清墨语气诚恳。她懂得尊重地方单位的权威与合作礼节。
周启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也不推辞:“好。那我们就开始吧。先从最初发现的一号遗体开始,系统解剖,明确死因,同时全面采集生物检材和微量物证。”
解剖刀划开皮肤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可闻。沈清墨站在周启明对面,负责记录、协助暴露术野、并及时递送所需器械。她的动作精准而默契,仿佛与周启明合作过多次。
随着胸腔和腹腔被打开,脏器暴露出来。沈清墨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观察着每一处细节。
“心肺表面点状出血,符合窒息征象……舌骨大角骨折,确认……”周启明一边操作,一边口述。沈清墨则在记录的同时,补充自己的观察:“胃内容物约200毫升,可见未完全消化的米饭、蔬菜纤维和肉类成分,消化程度约进入肠道一小时左右。结合当地通常的晚餐时间,死亡时间与地震发生时间接近。”
秦峥在观察区,通过麦克风提问:“胃内容物一致性能否说明他们最后在一起进食?”
“只能说明死亡前数小时内的进食内容相似,不能直接证明同一餐或同地点。”沈清墨回答,“需要结合其他证据。”
系统解剖逐一进行。沈清墨之前的初步判断被一一验证:机械性窒息是主要死因,约束伤均为生前造成。但在对第三号遗体(那名三十岁女性)进行更精细的颈部解剖时,沈清墨叫了暂停。
“周主任,请看这里。”她用镊子轻轻拨开肌肉层,指向甲状软骨侧板的一个细微凹陷,“这不是勒沟直接压迫造成的。像是……某种硬物,在勒颈的同时,抵压造成的特定形状的轻微骨折。”
周启明凑近仔细观察,又调看了颈部皮肤勒沟的高清照片。“勒沟纹理相对均匀,但在这个对应位置,似乎有那么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间断……凶手使用的绳索,可能在这个位置缠有或附着了别的硬物?比如,一个绳结,或者一个小的装饰扣?”
“有这个可能。”沈清墨点头,用相机进行微距拍照,“这个特征,或许能帮我们识别作案工具。”
在对后续几具遗体,特别是新增加的三具可疑遗体进行检查时,他们又有了更重要的发现。
“第七号遗体,男性,指甲缝提取物经过初步镜下观察,除了之前发现的褐色纤维,还有极微量的蓝色矿物颗粒。”沈清墨将载玻片放到多功能显微镜下,图像投影到旁边的屏幕上。“颜色和形态,很像是……某些廉价壁画或装饰材料使用的蓝绿色矿物颜料。”
秦峥立刻贴近观察窗:“颜料?望川镇有什么地方会有大量这种颜料?”
旁边一位本地刑警队员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望川镇靠山,早年好像有个小型的民俗壁画作坊,也承接一些寺庙、祠堂的彩绘修复……不过很多年前听说就不太景气了。”
“查!”秦峥立刻对队员说,“重点查这个作坊,以及镇上有哪些场所近期有过彩绘施工或修复。”
“是!”
这时,负责毒物筛查的助理法医送来了一份初步报告。“周主任,沈医生,对所有十具遗体的心血和胃内容物进行了常见毒物快速筛查。结果发现,有六具遗体内检测出微量的同一种药物成分——氟硝 西泮。”
氟硝 西泮,一种强效镇静催眠药,起效快,易导致意识丧失和顺行性遗忘,常被用于麻醉前给药,也被称为“迷药”之一。
解剖室内外,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凝重。
“也就是说,他们很可能在遇害前,被药物致昏或至少是意识模糊状态?”秦峥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带着压抑的怒火。
“血液中浓度不高,但结合胃内容物检测,推测是口服摄入,在死亡时已部分代谢吸收。”沈清墨分析道,“这能解释为什么多人遇害,而现场没有发现明显的、激烈的集体搏斗痕迹。凶手先下药,再行凶。”
周启明补充:“药物来源需要追查。不过,这种药管制严格,但非法渠道仍可能获取。”
秦峥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眼神锐利如鹰:“有预谋,有准备,使用药物控制,集体杀害……这绝不是临时起意。凶手,或者凶手们,和目标之间,一定有深刻的关联,或者必须灭口的理由。”
沈清墨没有说话,她正在仔细比对十具遗体的个人信息表格——那是从现场残留的证件、以及初步的DNA比对失踪人口数据库得来的粗略信息。
年龄、性别、职业、家庭关系……看起来并无明显交集。有小镇公务员,有小店主,有农民,有家庭主妇……分散在镇子不同区域。
但凶手下药、捆绑、吊杀或勒杀,手法虽有细微差异,但整体模式一致,透着一种冰冷的、程序化的意味。尤其是那诡异的、近乎“献祭”般的集体死亡时间——恰好在地震来临前夕。
是巧合?还是凶手刻意选择这个时间点,妄图用天灾掩盖人祸?
“秦队,”沈清墨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解剖室里格外清晰,“我建议,详细调查这十名遇害者,尤其是那六名体内检出氟硝 西泮的死者,在遇害前一段时间——比如一个月内,是否有过共同的聚集点、活动,或者接触过同一类人、同一件事。特别是,是否与望川镇本地即将进行的民俗活动、祭祀仪式,或者与‘火灾’、‘火种’相关的传统或事件有关联。”
她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但秦峥却猛地抬头,透过玻璃墙,目光灼灼地看向她。
“沈医生,你为什么特别提到‘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
沈清墨顿了顿,垂下眼帘,看着解剖台上冰冷的器械。“只是基于凶手行为模式的一种推测。集体性的杀害,有时会模仿或隐喻某种仪式。而地震常被民间联想为‘地火’或‘天怒’。两者或许存在某种扭曲的关联。”
她没有提及自己的童年记忆。那是私人的迷雾,不能也不应干扰客观的专业判断。
秦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追问,只是点头:“我记下了。这是个非常重要的调查方向。”
周启明看了看时间,宣布:“今天先到这里。主要死因和关键物证已经明确。更详细的病理切片、毒理定量分析和微量物证鉴定,还需要几天时间。沈博士,辛苦了。”
沈清墨脱下沾了血污的外层手套,扔进医疗废物桶。“周主任辛苦。”
走出解剖室,重新呼吸到相对正常的空气,沈清墨才感到一股沉重的疲惫从骨头缝里渗出来。连续的高强度工作,对精神和体力都是巨大的消耗。
秦峥递给她一杯热咖啡。“局里给你们安排了招待所,就在附近。先休息。明天上午,专案组第一次案情分析会,需要你参加,详细介绍法医发现。”
“好。”沈清墨接过咖啡,温热透过纸杯传到冰凉的手指。
“另外,”秦峥看着她依旧平静但难掩倦色的脸,“谢谢。你的观察力和直觉,很敏锐。”
“只是合理的职业推测。”沈清墨抿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带来些许暖意和清醒。
“合理的推测,也是建立在足够广博的知识和联想能力上的。”秦峥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然后摆摆手,“快去休息吧。”
沈清墨独自走向市局安排的招待所。夜色中的岚江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仿佛不远处那场惨烈的地震只是新闻里遥远的故事。这种割裂感,让她有些恍惚。
回到房间,她仔细洗漱,将换下的衣服密封装好。坐在床边,她打开手机,看到了省厅导师发来的信息,只有简单几个字:“注意安全,有事随时联系。”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没有回复。然后,她点开了搜索引擎,犹豫片刻,输入了“望川镇山火祭典”。
网页跳转,相关信息寥寥。只有一些陈旧的地方论坛帖子,提及多年前望川镇附近山区曾有村落因祭典失火,造成伤亡,细节语焉不详。
她关掉手机,躺下。黑暗中,脖颈被束缚的窒息感,与记忆里浓烟呛入肺管的灼痛感,细微地交织了一下,又迅速被她强行剥离。
真相,只存在于确凿的证据链中,而不在模糊的记忆或臆测里。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专业工作者必需的、短暂的睡眠修复中。明天,还有更多的谜题需要解开。
而在城市的另一处,秦峥坐在办公室电脑前,反复看着沈清墨那份条理清晰的报告,以及她最后提出的关于“火”的推测。他点燃一支烟,却没有抽,只是看着烟雾缓缓上升。
“沈清墨……”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年轻的女法医,像一座浮在海上的冰山,表面是专业与冷静,底下却似乎藏着更复杂难明的轮廓。
他敲击键盘,在案情分析提纲中,加重了“民俗”、“祭祀”、“火”这几个关键词的排查力度。同时,他也调出了沈清墨的简易档案——省厅的年轻专家,成绩斐然,背景却简单得有些异常:孤儿院长大,学业优异得惊人。
直觉告诉他,这个看似只有工作的法医身上,或许有与案件无关、却同样深邃的故事。但现在,他的首要任务是眼前这起隐藏在天灾中的连环谋杀。
烟灰悄然掉落。夜色正浓,谜案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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