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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舍日常
燕昭在忘尘居的第五日,晨光透过竹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细长的光斑。
沈清弦如往常一样,天未亮便已起身。这是他独居多年养成的习惯——寅时末刻起床,先于院中静坐调息半个时辰,然后去药圃照料那些需要晨露滋养的草药。他的生活规律得如同日升月落,每日重复着相同的轨迹。
但今日,这个规律被打破了。
沈清弦刚推开房门,就听见厨房传来锅碗碰撞的声音,以及一阵断断续续、完全不在调上的哼歌声。他脚步微顿,月白色的衣袖在晨风中轻轻拂动。
厨房里,燕昭正手忙脚乱地试图生火。他高大的身形在狭小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局促,灶台旁摆着几个歪歪扭扭的碗,里面装着切得大小不一的食材——看得出刀工生疏,但每样都洗得干干净净。
“沈公子早!”燕昭抬头看见他,脸上绽开一个明亮的笑容,额上沾着一点灶灰,“我想着总得做点什么报答你,就试着做了早饭。”
沈清弦的目光扫过厨房——米撒了一地,水缸旁湿了一片,柴火堆得歪歪斜斜。他沉默片刻,轻声道:“你伤势未愈,不必做这些。”
“已经好多了!”燕昭拍了拍胸口,随即因牵动伤口而倒吸一口凉气,却仍强笑着,“真的,你看我都能生火了...呃,虽然现在还没生着。”
沈清弦走进厨房,从他手中接过火折子。他的动作简洁流畅,几下便点燃了灶火。火光映在他脸上,柔和了那份清冷。
“我来吧。”沈清弦洗净手,开始处理那些切得粗犷的食材。他的手指灵活地在案板间穿梭,刀工精准,每一片都薄厚均匀。
燕昭站在一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本想着帮忙,倒给你添乱了。”
“无妨。”沈清弦的声音平静,“你坐着便是。”
但燕昭哪里坐得住。他搬了个小竹凳坐在厨房门口,看着沈清弦忙碌的背影。晨光从窗外照进来,在沈清弦月白色的衣衫上镀了一层金边,他挽袖的动作,侧脸的轮廓,专注的神情...一切都显得那么安静美好。
“沈公子每天都是这样吗?”燕昭问,“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采药,一个人...”
“习惯了。”沈清弦打断他,将切好的食材放入锅中。
油锅发出滋滋的声响,香气渐渐弥漫开来。燕昭深吸一口气:“好香!沈公子不仅医术高明,连厨艺也这般好。”
沈清弦没有回应,只是专注地翻炒着锅中的菜肴。他的侧脸在晨光和炊烟中显得有些朦胧,燕昭忽然觉得,这位看似不食人间烟火的沈公子,其实比任何人都更懂得生活的本味。
早饭是清粥小菜,还有一碟刚蒸好的竹叶糕。两人在院中的石桌旁对坐,竹林晨风穿堂而过,带来湿润的草木清香。
“这竹叶糕...”燕昭咬了一口,眼睛一亮,“有股特别的清香!”
“用了新鲜竹叶的汁液。”沈清弦解释道,端起茶杯,目光落在远处的竹海上。
燕昭看着他安静用餐的姿态,忽然问:“沈公子平日除了行医采药,可还有什么消遣?”
“抚琴,读书,偶尔作画。”沈清弦答得简单。
“那今日我能听听沈公子抚琴吗?”燕昭期待地问,“昨日听见琴声,可惜隔得远,听不真切。”
沈清弦抬眸看他一眼,轻轻点头:“饭后吧。”
这是燕昭第一次进入沈清弦的书房。房间不大,却布置得极为雅致。墙上挂着一幅墨竹图,笔法遒劲有力;书架上是整齐的医书和古籍;窗前摆着一张古琴,琴身光滑温润,看得出常被主人抚弄。
沈清弦净手焚香,在琴前坐下。他的手指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然后闭上眼睛。
第一个音符流淌而出时,燕昭感到心头一震。那琴声清越如泉水击石,又带着某种说不出的寂寥。他不懂音律,却能从琴声中听出高山流水的孤高,听出深谷幽兰的寂寞,听出...一个人独对日月星辰的漫长岁月。
琴声渐急,如风雨骤至,竹叶纷飞;又忽然转缓,如云开月现,夜露凝香。燕昭看着沈清弦抚琴的样子——他微微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阴影,手指在琴弦间起舞,整个人沉浸在琴声构筑的世界里,与外界隔绝。
那一刻,燕昭忽然很想走进那个世界。
一曲终了,余音在竹舍间久久不散。沈清弦睁开眼,眼中还残留着琴声带来的氤氲水汽。
“真好听。”燕昭由衷赞叹,“这曲子叫什么?”
“《竹影吟》。”沈清弦轻声道,“我自己作的。”
燕昭怔了怔,随即笑道:“沈公子真是全才。医术、武功、厨艺、琴艺...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沈清弦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拨弄了一下琴弦,发出一个清脆的单音。他的手指停留在弦上,指尖微微泛白。
“沈公子,”燕昭忽然正色道,“你救我一命,又收留我这么久。若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请一定告诉我。”
沈清弦抬眸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移向窗外:“你伤势痊愈后,去做你该做的事便好。”
这话听起来客气,却带着明显的疏离感。燕昭心中微涩,却仍笑着点头:“那是自然。青龙帮的事,我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午后,沈清弦照例要去药圃。燕昭跟着去了,说自己想认认草药,以后说不定用得上。
药圃在竹舍后面,一片向阳的坡地。各种草药分畦而植,郁郁葱葱。沈清弦挽起袖子,开始除草松土。他的动作熟练而轻柔,对待那些草药如同对待婴孩。
燕昭学着他的样子帮忙,却笨手笨脚,不是差点踩到药苗,就是分不清杂草和草药。沈清弦并不责怪,只是轻声指点:“这是薄荷,那是艾草...这是杂草,要连根拔除。”
阳光很好,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燕昭抹了把额上的汗,转头看见沈清弦正弯腰检查一株药草的叶子。阳光透过竹叶洒在他身上,光影斑驳,他的侧脸在光晕中显得格外柔和。
“沈公子,”燕昭忽然道,“你一个人打理这么大一片药圃,不辛苦吗?”
“习惯了。”沈清弦还是那句回答,但语气似乎温和了些,“草木有灵,与它们相处,反倒清净。”
燕昭想起自己押镖走南闯北的日子,风餐露宿,刀光剑影,看似热闹,实则孤独。而沈清弦这种隐居的生活,看似孤独,却自有天地。
“我能试试炮制药材吗?”燕昭问,“以前走镖时见过药铺师傅炮制药材,觉得很有意思。”
沈清弦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随我来。”
炮制药材的房间在竹舍西侧,里面摆满了各种器具和晾晒的草药。沈清弦取出一批新鲜的黄精,开始示范如何清洗、蒸制、晾晒。
“炮制药材最重要的是火候和时间。”沈清弦的声音在药香中显得格外温润,“多一分则过,少一分则不足。”
燕昭学着他的样子处理药材,但动作生疏,不是水放多了就是火候不对。沈清弦并不急躁,只是在他出错时轻声纠正:“这样...对,慢慢来。”
两人一起忙碌了一个下午。燕昭发现,沈清弦在工作时格外专注,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睛,在注视着药材时会变得异常明亮。他会小心地翻动晾晒中的草药,会仔细记录每一种药材的炮制时间,会在本子上画下草药生长的情况...
这些细微的动作,让燕昭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沈清弦——不是那个清冷如谪仙的竹医仙,而是一个认真生活、热爱自己所做之事的普通人。
傍晚时分,药材炮制完毕。沈清弦净手后,开始准备晚饭。燕昭这次学乖了,不再添乱,只是在一旁打下手——递个盘子,洗个菜叶,说些走镖时遇到的趣事。
“...那次我们押一批瓷器去北边,路上遇到山贼。我本想直接动手,镖头却让我们把货物摆开,请山贼头目来看。”燕昭一边剥蒜一边说,“你猜怎么着?那头目一看那些瓷器,竟然说他娘生前最爱这种青花瓷,不但没抢我们,还派人护送我们出了他的地盘。”
沈清弦正在切菜,闻言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小的弧度。虽然转瞬即逝,却被燕昭捕捉到了。
“沈公子笑了!”燕昭像发现了什么宝藏,“你该多笑笑,好看。”
沈清弦手中的刀顿了顿,没有抬头:“莫要胡说。”
“真的。”燕昭认真道,“你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像有星星。”
这话说得直白,沈清弦耳尖微微泛红,转身去取调味料。燕昭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这些天的相处,他越来越觉得沈清弦并非表面那么冷淡。他只是...习惯了孤独,不懂得如何与人亲近。
晚饭后,燕昭主动收拾碗筷。沈清弦没有阻拦,只是泡了一壶清茶,坐在廊下看暮色四合。
燕昭忙完出来,在他身旁坐下。两人一时无言,只听竹林风声,看夕阳余晖将天边染成橘红色。
“沈公子,”燕昭忽然开口,“等青龙帮的事了结后,我能...再来看你吗?”
沈清弦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沉默良久,久到燕昭以为他不会回答时,才轻声道:“忘尘居随时欢迎朋友。”
朋友。又是这个词。燕昭心中不知是喜是涩。他希望能更近一步,却又怕唐突了这份来之不易的亲近。
“那说定了。”燕昭笑道,“到时候我带临安城最好的点心来,你请我喝茶听琴。”
沈清弦侧头看他,暮色中,他的眼睛如同浸在温水中的墨玉,温润而深邃。“好。”他轻声应道。
那一夜,燕昭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竹叶沙沙作响,久久不能入睡。他想起沈清弦抚琴时的样子,想起他炮制药材时的专注,想起他唇角那一闪而过的笑意...这些画面在脑海中反复浮现,让他的心绪难以平静。
而另一间房中,沈清弦独坐灯下,手中摩挲着那枚有裂痕的云纹玉佩。烛光摇曳,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十六年了。他本以为此生不会再与那段过往有任何牵连,却没想到命运弄人,让那枚玉佩以这样的方式重回他的视线。
他想起燕昭明朗的笑容,想起他笨拙却真诚的帮助,想起他说“你该多笑笑”时的神情...这个突然闯入他生活的青年,像一道阳光照进他寂静多年的世界,温暖,明亮,却...也让他害怕。
沈清弦闭上眼睛,将玉佩紧紧握在手心。冰凉的玉质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不上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窗外,月色如水,竹林如海。这个夜晚,两个人都辗转难眠,各怀心事。而命运的齿轮,已经悄然转动,将他们的未来紧紧缠绕在一起。
无论前方是福是祸,是缘是劫,他们都将携手同行——或许,这就是相遇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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