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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火焚心
三月之期将满的最后一日,寒渊峰迎来了一场百年未遇的暴雪。
罡风嘶吼如万兽齐鸣,雪片不再是飘落,而是横着抽打过来,砸在听雪台的冰面上,发出细密的、近乎金属撞击的声响。
江揽月站在台中央,单薄的弟子服早已湿透,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因长时间握剑而微微颤抖的脊背线条。
她的剑尖,凝聚着一缕幽蓝的、极不稳定的光。
那是寒梅著雪剑意的雏形,经过九十日的千锤百炼,终于在今天清晨有了成形的征兆。
可这暴雪来得太不是时候——狂暴的天地灵气扰乱了剑意的凝聚,她每一次试图稳定它,都像在湍急的河流中抓住一根浮木,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
冰石上,谢寒衣依旧闭目盘坐。
从卯时到此刻申时,她未发一言,也未睁眼看过江揽月一次。
只是她周身萦绕的寒意,比平日里更加凝实,仿佛一尊真正的冰雕。
最后一刻钟。
江揽月的灵力已濒临枯竭。
经脉因长时间承受寒煞侵蚀而隐隐作痛,丹田内那颗火属性的金丹,此刻黯淡得如同风中残烛。
她咬紧牙关,将所有心神沉入剑尖那缕幽蓝光晕中——
“凝。”
她无声吐息,手腕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翻转。
剑尖的光晕骤然收缩、凝聚,化作一朵清晰的、由剑气构成的冰梅花苞!虽然只有拇指大小,虽然只维持了一息便告溃散,但那一瞬间,听雪台上肆虐的风雪,确确实实为之停滞了一瞬。
成了。
江揽月脱力地单膝跪地,以剑拄地,大口喘息。
呵出的白气在眼前迅速凝结成冰晶。
冰石上,谢寒衣终于睁开眼。
她起身,缓步走到江揽月面前,俯视着跪在雪中的少女。
金眸中倒映着对方狼狈却明亮的眼睛,以及那眼底深处不肯熄灭的火。
“起身。”谢寒衣开口。
江揽月依言站起,身形却晃了晃。
一只冰冷的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谢寒衣的手很稳,稳到江揽月几乎感觉不到她在用力,可自己却无法挣脱——或者说,不想挣脱。
“从今日起,”谢寒衣收回手,声音在风雪中依旧清晰,“你便是我寒渊峰正式弟子。”
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
玉佩通体雪白,只在中央有一道细细的、如同火焰燃烧般的赤纹。
“此乃寒渊峰弟子信物。持此玉,可自由出入除禁地外的所有区域,亦可抵御三成寒煞侵蚀。”
江揽月双手接过,指尖触及玉佩的瞬间,一股温和的暖流涌入经脉,缓解了部分寒意。
她将玉佩贴身收好,郑重行礼:“谢师尊。”
“不必言谢。”谢寒衣转身,“这是你自己挣来的。”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明日辰时,至寒渊殿正厅。我传你第二式剑诀,及《九转寒魄诀》入门心法。”
“是。”江揽月应下,看着那道白衣背影即将再次远去,终究没忍住,“师尊!”
谢寒衣侧身。
“弟子……”江揽月深吸一口气,“弟子今日,可算没有辱没寒渊峰门楣?”
风雪中,谢寒衣似乎极轻地叹了口气。
“你从未辱没过。”
话音未落,人影已散。
江揽月站在空荡荡的听雪台上,握着那枚温热的玉佩,忽然笑了。
笑容在苍白的脸上绽开,如同雪地中突兀燃起的一簇火。
---
寒渊殿正厅比江揽月想象中更加空旷。
除了一张冰玉长案、两个蒲团,以及墙上悬挂的一幅寒梅映雪图,再无他物。
谢寒衣已端坐于主位蒲团上,手中握着一卷玉简。
江揽月依礼跪坐于下首。
“寒渊剑道,共有九式。第一式‘寒梅著雪’,你已初窥门径。”
谢寒衣的声音在大厅中回荡,带着特有的清冷回音,“今日传你第二式,‘朔风回雪’。”
她未执剑,只并指于空中虚划。
刹那间,厅内无风自动!并非真正的风,而是由精纯剑意牵引灵气形成的凛冽气流。
气流回旋、交错、碰撞,最后凝聚成一道肉眼可见的、螺旋向前的冰蓝剑影。
剑影所过之处,空中凝结出无数细小的、如钻石尘般闪耀的冰晶。
“此式重‘势’,而非‘形’。”谢寒衣收指,剑影消散,“以剑意引动天地灵气,化为己用。于防守,可化解万钧之力;于进攻,可摧山裂石。”
江揽月看得入神,下意识地模仿起那个起手式。
“急什么。”谢寒衣淡声制止,“剑式未学,先学心法。”
她将手中玉简推向江揽月:“《九转寒魄诀》,乃寒渊峰核心传承。此法至阴至寒,修炼时需以寒煞淬体,过程极其痛苦。你虽为火灵根,但既然选择此道,便无退路。”
江揽月接过玉简,神识沉入。
开篇第一句便让她心头一震:“九转成冰,七情尽斩;寒魄归寂,方证大道。”
斩情?
她抬眸看向谢寒衣。
师尊金眸平静,仿佛玉简上所载不过是寻常修炼要诀。
“师尊修此法,可曾……”江揽月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
“可曾斩情?”谢寒衣替她说完,语气无波,“修行之人,情欲本就是障。此法不过是将此理推向极致。”
她说得那样理所当然,仿佛在陈述“雪是白的”这般事实。
可江揽月想起那夜冰殿前的背影,想起那抚过冰棺的、微微颤抖的手指。
若真的斩尽了,为何还会有那样沉重的悲伤?
“弟子明白了。”她垂眸,将疑问压回心底。
“今日起,每日卯时至听雪台练剑,戌时至子时,于你居所修炼心法。”谢寒衣起身,“若有不明,可来问我。但每旬只限三次,每次不超过一刻钟。”
规矩分明,界限清晰。
江揽月再次行礼:“弟子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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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炼《九转寒魄诀》的第一夜,江揽月便体会到了何谓“极其痛苦”。
寒煞不再是外来的侵袭,而是被她主动引入体内,沿着特定经脉运行。
每运转一个周天,都如同在脏腑间刮过一场冰风暴。火灵根与寒煞天生相斥,两股力量在她体内剧烈冲突,带来近乎凌迟的痛楚。
子时,她浑身冷汗地从入定中惊醒,低头呕出一口带着冰碴的血。
血落在冷硬的地面上,迅速冻结成暗红的冰花。
江揽月盯着那朵冰花看了许久,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疼吗?疼。
难吗?难。
可是,每当她闭上眼,眼前浮现的却不是修炼的苦楚,而是谢寒衣那双金色的眼睛。
是师尊演示剑式时衣袂翻飞的清冷身姿,是那日听雪台上扶住她手臂的、微凉的手指,是那句“你从未辱没过”。
她想走到那个人身边。
想有一天,能与她并肩而立,而非永远仰望。
这念头如同最炽烈的火种,在她心底扎根、蔓延,支撑着她在每一次濒临崩溃的边缘,重新凝聚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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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江揽月准时出现在听雪台。
谢寒衣似乎早已料到她会来,未多言,只开始讲解“朔风回雪”的剑意精髓。她的讲解依旧简洁、精准,不带半分多余情绪,仿佛昨夜那个在冰殿前流露脆弱的谢寒衣,只是江揽月的一场幻觉。
日子便这样一日日过去。
江揽月逐渐适应了寒渊峰的生活。
白日练剑,夜间修心法,偶尔在谢寒衣允许的提问时间里,请教一些剑道疑难。她进步神速,不过半月,第二式剑诀已能勉强施展;心法也突破至第一转,寒煞淬体的痛楚虽未减少,但她已能咬牙承受。
唯一让她不解的是,谢寒衣似乎在有意识地拉开距离。
除了必要的教导,师尊几乎不与她有多余的交谈。
有时在寒渊殿前偶遇,谢寒衣也只是淡淡点头,便御剑离去。仿佛那三月考验期里的偶尔流露的情绪,都是错觉。
直到某日深夜,江揽月因心法运转出了岔子,体内寒火冲突失控,痛苦得几乎昏厥。
她强撑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寒渊殿——今日,恰好是每旬三次提问机会的最后一次。
殿门紧闭。
江揽月跪在阶下,声音嘶哑:“弟子江揽月,求见师尊。”
无人应答。
风雪越来越大,她跪在雪中,灵力紊乱导致体温急剧下降,唇色渐渐发紫。
就在意识即将涣散时,殿门终于开了。
谢寒衣站在门内,只着单薄中衣,墨发披散,显然是从静修中被惊醒。
她看见江揽月的模样,金眸骤缩。
“胡闹!”
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江揽月卷入殿内。谢寒衣单手按住她的后心,精纯的寒属性灵力涌入,强行梳理她体内暴走的寒煞。
“修炼心法,最忌急躁。你……”谢寒衣的话忽然顿住。
因为她察觉到,江揽月体内那股失控的“火”,并非源于火灵根暴走,而是源于某种更深处、更汹涌的……执念。
那执念炽热得惊人,几乎要冲破寒煞的压制,灼伤她的神识。
谢寒衣猛地收手,后退两步,金眸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惊疑。
“师尊?”江揽月虚弱地抬头,不明白她为何突然停下。
“你心中……”谢寒衣声音微哑,“有何执念?”
江揽月一怔。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谢寒衣的面容半明半暗。
那向来冰封的眉眼,此刻因惊疑而生动了几分,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
江揽月看着她,忽然笑了。
“弟子心中执念,”她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在滚烫的炭火上烙过,“是师尊啊。”
死寂。
殿外的风雪声仿佛瞬间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两人之间不足三步的距离,以及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谢寒衣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冷得像要结冰。
“弟子知道。”江揽月撑着站起身,尽管摇摇欲坠,目光却亮得骇人,“弟子知道这是僭越,是不敬,是违背伦常。可弟子控制不了——”
“住口!”
磅礴的威压骤然降临,将江揽月狠狠压跪在地。
化神尊者的怒意,哪怕只泄露一丝,也足以让金丹修士神魂战栗。
谢寒衣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金眸中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震惊、愤怒、失望,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慌乱。
“今日之言,我只当从未听过。”她一字一句,“你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允许,不得踏出居所半步。”
江揽月抬头,倔强地望着她:“师尊要罚,弟子认。但弟子所言,字字真心。”
“真心?”谢寒衣冷笑,那笑容里带着某种自嘲般的苦涩,“江揽月,你才十七岁,见过几个人,经历过几件事?你所谓的真心,不过是一时糊涂。”
“不是一时糊涂。”江揽月咬牙,“从弟子第一次见到师尊,从弟子执意拜入寒渊峰,从弟子日日夜夜在听雪台上练剑,心里想的、念的,都只有师尊一人!”
“够了!”
殿内温度骤降,墙壁、地面迅速凝结出厚厚的冰霜。
谢寒衣周身剑意不受控制地迸发,将最近的一根烛台拦腰斩断。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已恢复平日的冰冷。
“回去。”
江揽月不动。
“回去!”谢寒衣声音陡然拔高。
江揽月终于缓缓起身,一步一步退向殿门。
在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她回头,最后看了谢寒衣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令谢寒衣心悸——有执拗,有不甘,有痛苦,却唯独没有后悔。
“师尊可以罚我、关我、甚至逐我出门。”江揽月轻声说,“但弟子心里的火,烧起来了,就再也熄不灭了。”
殿门合拢。
谢寒衣独自站在空荡的大殿中,看着满地冰霜,以及那截断裂的烛台。
烛火早已熄灭,唯余一缕青烟,袅袅上升,最终消散在寒气里。
她抬手,按住心口。
那里,《九转寒魄诀》凝成的冰莲,正清晰地、无法忽视地,裂开第二道缝隙。
而这一次,裂缝深处,隐约透出了一丝……滚烫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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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闭的日子,比江揽月想象中更难熬。
不是身体的禁锢——她的居所虽小,却足够修炼。
难熬的是心。那日脱口而出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长久以来压抑的情感闸门。
思念、渴望、不甘,如同藤蔓般疯长,缠绕着她的每一寸心神。
第七日深夜,她正在入定中强行压制心魔,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江揽月猛然睁眼。
窗外立着一道白色身影。
月光下,谢寒衣的面容苍白如纸,金眸中流转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师尊?”江揽月推开窗,声音有些发颤。
谢寒衣没有说话,只将一个玉瓶放在窗台上。
“此丹可助你稳定心神,压制……杂念。”她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夜色,“每三日服一粒,不可多服。”
江揽月拿起玉瓶,指尖触到瓶身时,感受到一丝残留的暖意——是师尊掌心的温度吗?
“师尊为何……”她抬头,却发现窗外已空无一人。
唯有那玉瓶,静静躺在掌心。
江揽月握紧玉瓶,将它贴近心口。
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跳动,带着疼痛,也带着近乎绝望的甜蜜。
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说破,就再也回不去了。
可她不后悔。
永不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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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寒渊峰后山禁地。
谢寒衣站在冰殿前,看着棺中沉睡的师姐。
百年来,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这座冰棺前,心中想的却不是过往。
而是那双过分炽热的眼睛。
她抬手,指尖凝出一朵冰莲。莲心处的裂缝,又深了些许。
“师姐,”她低声自语,声音在空寂的冰殿中回荡,“我好像……犯了一个很大的错。”
错在不该收她为徒。
错在不该让她靠近。
错在……没能在一开始,就掐灭那簇危险的火苗。
可为何,当她想起那孩子倔强的眼神,想起她跪在雪中,想起她虚弱地靠在殿中说“是师尊啊”——
冰封百年的心湖,竟会泛起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涟漪?
风雪从殿外卷入,扬起她披散的长发。
谢寒衣闭上眼,任由寒意浸透四肢百骸。
她修的是斩情道。
她守的是百年孤寂。
她不该,也不能,为任何人破例。
可是……
“江揽月。”
这个名字,如同最细微的种子,已在她心底最坚硬的冻土中,悄然扎根。
而她不知道的是,有些种子,一旦生根,终将破冰而出,长成连她自己都无法掌控的、焚尽一切的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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