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有情

作者:不羡仙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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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事


      马蹄踏香来,玉门关的捷报一路传到京城,已经到了春日。
      泰元一十三年三月一十二日,京都的桃花开的正娇。粉白的花瓣被春风一吹,旋转着飘落,整座城都是春意盎然的。
      孟祁透过世子府院落的小窗看了看天空纷飞的花瓣,春风温柔的轻抚草树,是个艳阳天,只是忽然想起了凉州。
      在京城生活的日子已经长过凉州的了,孟祁心想,不知凉州的风雪停了没有。
      他依稀记得,凉州的太阳很少见。大多数风沙漫天,遮蔽日光,远远不及这京城的天光。
      这是他来京城的第十年。
      房内暖炉里的炭火爆出了啪啦一声,孟祁从自己的思绪中醒过神来,听见了急急的脚步声。
      不消片刻,来人穿过屏风来到窗前。
      来人一身玄色织锦长袍,外边套着一件亮绸面靛蓝色对襟袄褙子。头上戴着嵌宝祥云银冠,齐眉束着水波纹云锦抹额。面若桃李,色如春花。手拿着一捧桃枝,更是画上的小神仙般生动。
      来人正是景王荼流玉。他的母亲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宣妃,连带着他也被受疼爱。本有封地,圣上在宣妃的枕边风下,也让他留在了京城。
      “孟祁,你听说了吗,平西侯大败羌戎,父皇特命平西王进京封赏,你终于可以见到你父亲了!”荼流玉将桃枝放在小桌上,颇不讲究的挤在孟祁身边,拿着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怎么是冷的,好你个孟祁,我急忙忙地跑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你就这么招待我!”
      “景王爷是尊大佛,我这小地方可容不了,还请王爷别处逍遥吧。”孟祁挥手让丫鬟换一壶来,给荼流玉重新沏了一杯。
      “你不高兴吗,这可是好事啊。十年前玉门关一战,匈奴入关,虐杀了我大越多少无辜百姓。这次平西侯一举夺回八座城池,备受赞誉,百姓们津津乐道,都说平西侯是我临安的大英雄啊!”荼流玉下巴垫在手臂上,摇头晃脑的,发间编的小流苏随着一起摆动。
      孟祁头靠在窗棱上,梨花木上雕着鱼戏莲叶,硌着他的头隐隐作痛。三月还是春寒了。他是畏寒的,但眼下又不太在意:“浔年,你想当皇帝吗?”
      “你不要命了!”荼流玉猛地站起,低喝一声让伺候的人下去。他来回踱步,猛地转头:“孟祁,这话你可千万不能再说!”
      孟祁弯弯眉眼,讨饶道:“浔年别急,我知错了。”
      荼流玉并没有马上回他,只细细端详着。孟祁懒懒地倚靠着,神情倦怠,低眉敛神间,眉眼温和,常含慈悲。
      孟祁不像平西王的雄伟硬朗,反而更像他的母亲。当年平西王妃入京赴宴,荼流玉绕开看守他的侍卫,躲在宫墙后想着偷偷瞧上一眼。被平西王妃发现,两人还打了照面。后来他被前来寻找的侍卫捉住,关了半月,却只听闻王妃宴席受惊引发沉疴,不幸病逝。后太后为表愧疚,特许平西世侯子入京游学。
      看似盛情邀请,天家隆恩,实则入京为质,暗中制衡。
      一晃眼,已有十年了。
      当年九岁的稚子是凉州的雁儿,鲜活莽撞,欲与天公试比高。而后随着年岁的增长,身子骨却越发孱弱,如今是被困在了花团锦簇的京城。小小的世子府是他怎么走也出不去的牢笼,谢流玉经常想,倘若孟祁岁月就这般蹉跎下去,自己是否在皇权与良心的交织挣扎下得以善终?
      “我说从未想过,春台,你信吗?”荼流玉定定地看着孟祁,忽然咧开嘴笑了,仍是一幅玩世不恭浪荡公子的做样。“当皇帝太累了!不说我父皇,太子哥哥年纪轻轻就忧思过重,眉心就没舒展过。”他摇摇头,沏了两杯茶。端起茶杯,隔空敬孟祁
      “我没什么出息,就想当个富贵王爷,安乐一生,寿终正寝。”
      “春台祝王爷得偿所愿。”孟祁举起茶杯,遥遥一敬。
      送走荼流玉,孟祁将手上端着的茶杯朝窗外一泼。垂眸凝视着被荼流玉碰过的茶具,忽然胃部抽动,反胃的情绪像一条冷冰冰的毒蛇滑过全身,恶心的让他身体微微颤动。孟祁极力忍耐着,终是受不住的呕了口鲜血。
      “少爷!”岳伯赶忙进屋。他是从小看着孟祁长大的老人了。当初从凉州来到京城,随行的人死的死换的换,最后剩下的就只剩岳伯一人了。
      “您的毒快压制不住了!”
      “没事的,您别担心,我有数。”孟祁毫不在意,接过岳伯递来的丝帕,随意地擦拭了一下。
      “少爷,这次老爷进京,会不会有问题啊。”
      “上面那位那么急的让荼流玉来传消息,不就是希望有问题吗。”
      “那我们要不要等老爷进京后,暗地见上一面,好商量对策。”岳伯忧思重重。
      孟祁愣了半响,他在犹豫,却又不舍,一向泰然自若的脸色似乎有些裂缝。停顿了良久道:“那便去安排吧。”
      岳伯也退下了,走之前收走了刚刚用过的杯盏。
      屋子太静了,刚刚有人,孟祁还可以忍受。如今所有人都退下了,他觉得闷得心悸。常年藏在身体里的毒像蜘蛛吐丝织网,密密麻麻的缠绕着他的心脉,勒得他疼的发慌。
      孟祁咬了咬嘴唇,将这份脆弱隐于面下。他强撑着身子,生生捋直了弯曲的脊梁。
      春风起,百花开。京城无限风光,都在这冰雪融化的这一季了。
      孟祁缓缓走出了门槛。他打算去找一个人。
      让这京城翻腾的水再浑一点罢。
      酉时,司礼监掌印府来了位稀客。
      “哦,平西侯家的小世子来了?”谢觉一身大红色圆领缎地袍衫。这红,不似沙场上滚烫的热血,也不似正月里喜庆的朱砂。这是一种沉甸甸的,近乎于黑的绛红。这颜色浓郁得发妖,衬得谢觉此人诡谲妖异。
      天子近臣,权倾朝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老爷,要将他打发了吗?”惊蛰给谢觉茶杯续上,澄澈的茶水上下翻腾,照出了谢觉狭长的眼。
      “今日咱家身体抱恙,倒是不方便见客了,你说是吧,司徒大人。”谢觉眯着眼装模做样地询问刚刚来访的户部尚书,丝毫不避讳自己的轻慢。
      “啊,是的是的”司徒巡茶杯端起又放下,局促地讨好到:“我突然感觉身体不适,也不打扰掌印了,告辞告辞。”
      “大人慢走,咱家就不送了。”谢觉点点头,好似十分善解人意。
      大厅内,孟祁半天不见人影,却一点也不见着急。壶里的茶水沏了又沏,也没有被轻视的愤愤。直到孟祁招招手,小寒以为孟祁终于憋不住了,有些兴奋地快步上前,正准备把想好的说辞囫囵过去
      “这壶茶淡了,换壶新的来吧。”
      “老爷!”小寒皱着脸,圆鼓鼓的包子脸挤成了皱巴巴的茄子“这明前龙井可贵了,他喝了一壶接一壶,一点儿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这小侯爷可真是执着呀。”谢觉起身佯叹道“我不去见一面,反倒是朝廷奸佞又在残害忠良之后了。罢了罢了,去见一面吧。”
      今天怕是见不到了。孟祁指尖氤氲着茶杯的水汽,心里有点潮湿。
      孟祁是紧张的,他很清楚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是何等危险的人物。与他合作,不亚于与虎谋皮。
      谢觉来到大厅,便看见的是恹恹的孟祁,他觉着有些好笑。
      “世子殿下,今天怎么有雅兴来我掌印府?”谢觉有意调笑,他莫名想看这小世子吃瘪的样子。
      孟祁刚入京,谢觉是见过面的。那时候他刚刚入宫,有苦都是咬碎牙往肚子里咽。小小的少年笨拙又瘦弱,强撑着一口气在这吃人的地方艰难地长大。
      那是除夕夜,谢觉因为穿了身洗到浆白的破衣裳,惹得贵妃不快,觉得晦气,便被罚跪在宫门前。这些贵人心思是极难猜的,施罚是不需要理由的。谢觉想说是大太监克扣了他的例银,想说是同住的人抢走了他御寒的衣裳。
      他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不配说。
      脊柱挂着皮肉,心头开了道口,负面情绪要淹没了宫门旁瘦弱的身躯。谢觉咬着牙,他的睫毛上结了霜,那一刻,他觉得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自己似乎看见了黑白无常。
      不,手执着灯,那应该是爹娘吧。
      孟祁从宫宴上偷溜了出来。他不喜欢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这里分明哪哪都是明亮的,却在高高的宫墙之下像个囚笼。这里是没有温度的,呆久了,孟祁总觉得自己会被吃进去。他提着盏宫灯,烛火发出微弱的光亮。不清楚布局,胡乱走着来到了后宫,误打误撞地遇到了在贵妃宫殿前被大雪淹没的谢觉。
      “你怎么跪在这里啊。”孟祁长在凉州,辽阔的土地孕育了宽广的灵魂,心中没有三六九等的规矩。看着这小太监眼神有些溃散了,心中一急,想抱着他站起身来。
      哐当一声,宫灯砸落在地。他带着谢觉的身体重重砸倒在地。还没反应过来。刚刚还奄奄一息的雪人挣扎着重新跪好,头颅狠狠的砸向地面“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谢觉心中一片死寂,他的父亲教他风骨,教他气节,而如今,他人不人鬼不鬼,怕真死后遇到家人,也是不认他的。
      孟祁有些被惊着了,慌忙拦住还在不断磕头的谢觉:“你怎么这么冲动呀,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孟祁伸手欲解狐裘的绳结,想披给眼前的小太监。
      “奴才不敢!”谢觉慌忙的向后膝行了两步,眼睛始终不敢看孟祁。
      “没关系的,我在这守着,有人来了我马上走,不会被发现的。”孟祁拾起宫灯,牵着谢觉的手拢在镂空雕花的外璧上,两人交错的手共同感受着烛火传递的微弱的热量。
      烛火很快熄灭,风雪混杂着在空中飞舞。谢觉的手心是暖的,他抬头看了看孟祁。孟祁脸色有些泛白,身子紧紧挨着谢觉。
      那一夜,就是九岁的孟祁和谢觉相遇的全部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渐渐有宫人行动的声响传来。孟祁强打起精神,风雪摧枯拉朽了一宿,他陪着这个小太监整夜,却仍不见这少年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一眼。
      众生平等是寺庙圣僧骗人的把戏,高低贵贱才是人间信奉的礼法。
      权贵的手大于黎民的天。
      他觉得有些无力:“我先走了。”
      不等谢觉回话,他便向前走了两步,感受到布料的拉扯,转身低头一看,那小太监的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摆。
      孟祁觉得有些好笑:“你不是怕人看见吗,抓着我干什么?”
      谢觉头仍是垂着,孟祁只能看见他瘦尖的下巴。
      “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孟祁想了想:“下次遇见,你唤我春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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