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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萍
浮萍
离开苏州的第三个月,南溪学会了挨饿。
最初那几日,她还有从家里带出来的几块碎银。在无锡城外买了十个馒头,用油纸包了背在身上。白天赶路,夜里就找破庙或桥洞栖身。馒头很快吃完,银钱也用尽了,她开始挖野菜。
春天的荠菜、马齿苋,夏天的灰灰菜、蒲公英。她认得这些——母亲教过她《本草纲目》,哪味药可食,哪味药有毒,都细细讲过。只是母亲没说过,生嚼野菜时那股涩味,会让人忍不住干呕。
最饿的那天,她在常州郊外的土地庙里,盯着供桌上半个发硬的馍。
守庙的老妪看见了,颤巍巍招手:“小丫头,来。”
南溪走过去。老妪掰了块馍给她,又舀了半碗供神的清水:“慢慢吃,别噎着。”
她吃得小心翼翼,连掉在掌心的碎屑都舔干净。老妪问:“家里人呢?”
南溪顿了顿:“没了。”
老妪不再问,只是摸了摸她的头。那手掌粗糙,带着香火气。第二日南溪离开时,将身上最后一枚铜钱悄悄压在香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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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是她停留最久的地方。
城里最大的药堂“济世堂”招学徒,管饭,没工钱。南溪剪短了头发,脸上抹了灶灰,去应征时说自己叫“林七”,家里遭了灾。
坐堂的老大夫姓徐,须发皆白,让她认十味药材。
南溪闭着眼睛都能说出来:“当归,味甘辛温,补血活血;黄连,味苦寒,清热燥湿;茯苓,甘淡平,利水渗湿……”
徐大夫抬眼:“念过书?”
“爹娘教过。”
她被留下了,睡在药库旁的小隔间里。白日里碾药、晒药、分拣药材,夜里等所有人都睡了,就着月光看徐大夫借她的《伤寒杂病论》。
药堂的师兄们起初欺负她年纪小,让她干最累的活。南溪不争辩,只是默默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无可挑剔——她晒的药材从不发霉,她碾的药粉细如尘埃,她分拣的批次从不出错。
三个月后,连最刻薄的大师兄也服气了:“林七这小子,是个做药的料。”
只有一次,她差点露馅。
那日徐大夫让她给一位咳血的妇人施针。妇人躺在帘后,南溪净了手,取针、定穴、捻转,手法行云流水。一套针施完,妇人喘匀了气,连声道谢。
徐大夫掀帘进来,看了她很久:“你这手法……跟谁学的?”
南溪垂下眼:“娘教的。”
“你娘姓什么?”
“……姓林。”
徐大夫没再追问,只是从此教她更多。从脉象到方剂,从针灸到正骨。有次他叹道:“林七,你若不是女子,将来定成一代名医。”
南溪正在捣药,石杵顿了顿:“女子便不能成医么?”
“能,”徐大夫望着窗外流云,“只是路难些。”
她没说话,只是把药捣得更细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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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扬州的第二年冬天,南溪遇见了第一个故人。
那日是腊八,药堂施粥。队伍排得很长,她捧着粥碗一个个递过去。轮到个穿儒衫的老者时,那人接过碗,忽然定定看着她。
“你……”老者声音发颤,“你是崔衍之的女儿?”
南溪手一抖,粥泼了些出来。
老者是父亲当年的同科,姓周,外放扬州做学正。他将她拉到僻静处,老泪纵横:“你父亲的事,我听说了……可我人微言轻,不敢说话。”
“伯父不必自责。”南溪平静地说,“我只问一件事——青云会,究竟是什么?”
周学正脸色一白,四下张望后,压低声音:“那不是你能碰的。听伯父一句劝,忘了吧,好好活着,你父亲定盼你平安。”
“忘不了。”南溪看着自己粗糙的手心,那里有碾药磨出的薄茧,“伯父只需告诉我,青云会的靠山,是不是在汴京?”
长久的沉默后,周学正艰难点头。
“多谢。”她福了福身,转身要走。
“等等!”周学正塞给她一袋碎银,“这些你拿着。你母亲当年……对我家有恩。”
南溪没收:“母亲施恩,从不为求报。”
她走回施粥的队伍里,继续一碗一碗递粥。热气蒸腾,模糊了视线。有孩童捧着碗朝她笑,她回了一个很淡的笑。
还是要活着。只有活着,才能走到汴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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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扬州是在第三年春天。
徐大夫把她叫到跟前,递给她一个包袱:“里头有些盘缠,还有我这些年行医的手札。你天赋过人,不该困在这方寸之间。”
南溪跪下,磕了三个头。
“去吧,”徐大夫背过身,声音有些哑,“记住,医者仁心,但也要懂得自保。你心里的恨……莫要让它蚀了你的本心。”
“弟子谨记。”
她背上包袱,又一次踏上路途。这次方向明确——向北,过长江,经徐州、商丘,一路向汴梁。
路上遇到过劫道的流民,她将身上干粮分出一半,又给其中受伤的人包扎伤口。流民头子盯着她看了半晌,挥挥手:“让这小郎中过去。”
也遇到过好心的商队,捎了她一程。队里有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分她饼吃,夜里悄悄说:“姐姐,你长得真好看,为什么要扮成男孩?”
南溪摸摸她的头:“因为这样安全。”
“你要去哪儿?” “汴京。” “去做什么?” “开一间铺子,”南溪望着北方苍茫的天际,“卖墨,也卖药。”
小姑娘听不懂,只是觉得这个姐姐说话时,眼神亮得让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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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汴京那日,是熙宁元年的清明。
细雨如丝,汴河两岸杨柳初绿。码头帆樯林立,脚夫喊着号子,贩夫走卒穿梭如织。这座城的繁华扑面而来,喧嚣里透着一种冰冷的秩序。
南溪站在虹桥上,看了很久。
她按着母亲留下的地址,找到了城西榆林巷。巷子窄而深,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最里头那户门楣上挂着“林氏医馆”的匾额,字迹已经斑驳。
开门的是个老仆,佝偻着背,眯着眼打量她:“找谁?”
“我找林太医。”南溪说,“家母姓林,名讳上婉下清。”
老仆浑身一震,踉跄着往里跑:“老爷!老爷!小姐……小姐的后人来了!”
林太医出来时,手里还拿着捣药的石杵。
老人很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葛布长衫,须发全白,只有一双眼还清亮。他盯着南溪看了许久,手里的石杵“哐当”掉在地上。
“像……太像了……”他颤着手,想碰她的脸,又不敢,“眉眼,神态,都像婉清小时候……”
南溪跪下来,将母亲那枚羊脂玉环双手奉上。
林太医接过玉环,对着光看了又看,终于老泪纵横:“师妹……我的傻师妹……”
那夜,医馆后院的灯亮到三更。
南溪说了这些年的经历,从苏州到扬州,从逃命到学医。林太医静静听着,只在她说“青云会”三字时,手指痉挛了一下。
“孩子,”老人给她斟了杯热茶,“你可知,当年你父亲要弹劾的,不只是贪墨军饷?”
南溪抬眼。
“军饷背后,是边军的兵器、甲胄、粮草。”林太医的声音压得很低,“有人将这些战略之物,偷偷卖给了西夏。”
满室寂静,只有烛火噼啪。
“你父亲拿到了证据,却不知……这证据背后,牵涉的是当朝国舅,太后的亲兄长。”老人闭上眼,“他们怎会容他活着?”
南溪握着茶杯的手,指节泛白。
许久,她轻声问:“义父,汴京的水,有多深?”
林太医睁开眼,烛光映着他浑浊的眸子:“深不见底。但孩子,你要记住——再深的浑水,也总有清流想涤荡它。你父亲是,你也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义女林溪。崔南溪这个名字,在你扳倒仇人之前,不能再提。”
“女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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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氏医馆的日子平静而充实。
南溪重新蓄起长发,换上女装,跟着义父学更深奥的医术。汴京气候与江南不同,病症也复杂许多,她如饥似渴地学,常常彻夜研读医案。
医馆隔壁是卖脆梨的刘老汉,再隔壁是绣坊的周娘子。都是热心肠的寻常百姓,见林家突然多了个标致又能干的姑娘,都爱来串门。
刘老汉常送梨来:“溪丫头,尝尝今早新摘的,甜!”
周娘子则爱拉着她说话:“你这手巧,该学学绣花。女儿家总要会些针线。”
南溪便学,学绣最简单的缠枝纹。针尖刺破指尖时,她看着那点血珠,会想起父亲书案上那摊已经发黑的血。
但面上只是笑笑,继续绣。
最常来的,是户部尚书沈崇文家的三姑娘,沈知微。
知微有先天心疾,每月都要来调理。第一次见南溪在院中晒药,她倚着月亮门看了许久,忽然说:“你晒药的样子,像在排兵布阵。”
两个少女年纪相仿,渐渐成了朋友。知微教她识汴京贵女的衣饰礼仪,她教知微认草药、调香囊。有次知微说:“溪儿,你该开间自己的铺子——你这身本事,不该只埋没在后院。”
南溪心里一动。
她确实需要一间铺子——一个既能立足,又能光明正大接触各色人等的场所。
林太医看出她的心思,将毕生积蓄取出来:“义父没什么能给你的,这些,算是我替师妹给你的嫁妆。”
“义父,这钱……” “拿着。”老人拍拍她的手,“你要做的事,我知道拦不住。只求你一件事——无论何时,保住性命。你娘就剩你这一点骨血了。”
南溪红了眼眶,郑重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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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址选在西角楼大街。
那处原本是间倒闭的书画铺子,临街,带个小院,后头还有三间厢房。刘老汉带着儿子来帮忙修葺房顶,周娘子送来亲手绣的帐幔,连巷口的小豆子都抱着扫帚要来“帮忙”。
沈知微更是天天往这儿跑。她二哥沈砚有时也跟着来——那位新任的户部侍郎总穿着月白襕衫,举止温文,常带些时新的点心,或几卷难得的碑帖。
“林姑娘,”沈砚总这样唤她,目光里有掩不住的欣赏,“这匾额的字,我托人请了米南宫一脉的先生来写,可好?”
南溪婉拒了。
开张前夜,她独自在空荡荡的铺子里,研墨,铺纸。用的是父亲留下的那方碎砚——她已经请匠人用金漆将裂纹细细修补,碎痕成了砚上蜿蜒的金线。
笔是徐大夫临别赠的狼毫,墨是她自己按古法重制的“紫玉光”。
深吸一口气,悬腕,落笔。
“漱——玉——斋——”
三个瘦金体大字在宣纸上渐次浮现。那是父亲教她的字体,挺拔峭丽,如金戈铁马。最后一笔收锋时,她仿佛听见父亲在耳边说:
“写字如做人,一笔一划,都要有风骨。”
沈知微在旁静静看着,忽然轻声说:“溪儿,有时候我觉得……你心里装着很重很重的东西,重到我怕你被压垮。”
南溪搁下笔,望着墨迹未干的匾额,微微笑了。
“不会垮的。”她说,“垮了,就对不起很多人。”
窗外,汴京城的暮鼓沉沉响起。一声,一声,像是某种古老的召唤。
铺子明日开张。
而七年前从血泊里爬出来的那个小女孩,终于要在仇人眼皮底下,落下她的第一枚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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