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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归处起风澜
尚思陵终究没能等到亲手给桑晚榆做一桌家乡菜。
下午的雨势渐歇时,莫烬言匆匆跑来说,码头那边乱得很,桑家的船刚靠岸就被巡防营的人拦了,说是要检查“可疑人员”。莫烬言的药铺离码头近,他刚去送药,远远瞧见桑晚榆穿着一身亮黄色的洋裙,正叉着腰跟巡防兵理论,那股子泼辣劲儿,隔着半条街都能感受到。
“我去看看。”尚思陵抓起油纸伞就往外走,袖口的流苏被风卷得直打转。她记得桑晚榆信里说过,这次回来带了不少法国的新书和颜料,还有给她和莫烬言的礼物,若是被那些粗手粗脚的兵痞子乱翻,指不定要糟蹋多少东西。
莫烬言连忙跟上,手里还提着个药箱:“我跟你一起去,万一有个磕碰,我这儿还有些应急的药膏。”他的长衫下摆沾了些泥点,是方才急着跑过来时蹭上的,却丝毫不显狼狈,反倒衬得步履沉稳。
两人并肩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雨后的空气里混着泥土的腥气和街边桂花树的甜香。沿街的店铺大多敞着门,伙计们忙着清扫门前的积水,见了尚思陵,都笑着打招呼——“砚秋堂”的女掌柜性子温和,字又写得好,这一带的街坊都认得她。
快到码头时,远远就听见一阵喧闹。十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巡防兵围着一艘挂着“桑”字旗号的小火轮,正七手八脚地往岸上搬箱子,其中一个领头的歪戴帽子,正扯着嗓子跟一个穿着西装的管事嚷嚷:“少废话!周司令有令,所有进港船只都得查!耽误了军机,你担待得起?”
尚思陵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桑晚榆。
她比三年前更高了些,一头卷发烫得蓬松,发梢挑染了几缕金棕色,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格外惹眼。身上那件亮黄色的连衣裙衬得她皮肤雪白,裙摆下露出的小腿线条利落,踩着一双黑色的漆皮高跟鞋,站在一群灰扑扑的兵痞里,像朵骤然绽开的向日葵,明艳得让人移不开眼。
此刻这朵“向日葵”正瞪着那歪帽子兵,声音清亮得像敲锣:“我爹是桑启山,你去问问你们周司令,查他女儿的船,要不要先掂量掂量?”
歪帽子兵显然没料到这娇滴滴的洋小姐竟有这么大的来头,愣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道:“管你是谁!到了金陵地界,就得听我们周司令的!”他说着就要去掀旁边一个画筒,那是桑晚榆特意从巴黎带回来的油画工具。
“你敢!”桑晚榆伸手去拦,高跟鞋在湿滑的跳板上崴了一下,踉跄着差点摔倒。
“晚榆!”尚思陵连忙撑开伞跑过去,一把扶住她的胳膊。
桑晚榆回头见是她,眼睛瞬间亮了,刚才的怒气全化成了委屈,攥着尚思陵的手就不肯放:“思陵!你可来了!这些丘八简直无法无天,我的颜料要是被他们碰坏了,我跟他们没完!”
“没事了,我在呢。”尚思陵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卷发,目光转向那个歪帽子兵,语气平静却带着分量,“这位长官,桑家是金陵的商户,桑先生常年给军饷处供应物资,你们周司令应当是认得的。这般兴师动众,怕是误会了。”
歪帽子兵上下打量着尚思陵,见她穿着素雅的月白色旗袍,手里捏着把竹骨伞,气质娴静得像幅水墨画,倒不像桑晚榆那样锋芒毕露。他撇撇嘴:“误会?司令的命令,哪能有误会?”话虽硬气,动作却慢了下来,显然也怕真得罪了桑家。
这时,莫烬言也走了过来,他没看那些兵,只低头查看桑晚榆的脚踝:“崴得厉害吗?我看看。”他蹲下身,手指轻轻碰了碰她的脚踝,见她疼得皱眉,便从药箱里拿出一小瓶药膏,“先涂一点,能消肿。”
桑晚榆这才注意到莫烬言,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声音也软了些:“烬言哥,麻烦你了。”
正僵持着,码头入口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一队穿着笔挺军装的卫兵快步走来,簇拥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上午去“砚秋堂”买画的周慕城。
他显然是刚从别处过来,军装上还沾着些雨痕,腰间的佩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金属碰撞声。人群自动给他让开一条路,那些巡防兵见了他,忙不迭地立正敬礼,刚才还嚣张的歪帽子兵,此刻头都快埋到胸口了。
周慕城的目光扫过混乱的现场,最后落在了尚思陵身上。她正扶着桑晚榆,侧脸对着他,下颌线绷得很紧,显然是在担心。他的视线在她攥着伞柄的手指上停了停——那手指纤细,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和上午握笔时的姿态,竟有几分重合。
“怎么回事?”周慕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歪帽子兵结结巴巴地解释:“报、报告司令,我们在例行检查,这、这位小姐不配合……”
“我配合?”桑晚榆立刻炸了,挣开尚思陵的手就要上前理论,“你们翻我的画具,还想拆我的行李箱,这叫例行检查?周慕城,你就是这么管你的兵的?”
她竟然直呼他的名字。周围的卫兵都屏住了呼吸,连莫烬言都忍不住皱了皱眉,悄悄往桑晚榆身边靠了靠。
周慕城却没动怒,只是看着桑晚榆,眼神里没什么情绪:“桑小姐刚从法国回来,不知金陵的规矩。”他转向那个歪帽子兵,“桑家的船,不必查了。把东西都放回去,给桑小姐赔罪。”
歪帽子兵哪敢耽搁,连忙指挥着手下把箱子搬回船上,自己则跑到桑晚榆面前,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对不起桑小姐,是小的有眼无珠,您大人有大量,别跟小的计较。”
桑晚榆哼了一声,别过脸去不理他。
周慕城这才看向尚思陵,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尚小姐?”
尚思陵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的姓氏,愣了一下才点头:“周司令。”
“你认识桑小姐?”他问。
“我们是朋友。”尚思陵答得简洁,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肩上的肩章上——两星的将官肩章,在阴雨天里依然闪着冷光,提醒着她眼前这个人的身份。
周慕城“嗯”了一声,没再追问,转而对桑晚榆说:“桑小姐一路辛苦,我已经让人跟桑先生打过招呼了,马车就在外面等着。”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示好还是例行公事。
桑晚榆显然还在气头上,抱着胳膊道:“多谢周司令‘关照’,不过我的马车也该到了,就不劳您费心了。”
周慕城没在意她的态度,只是朝身后的副官递了个眼色。副官会意,上前对桑家的管事低声吩咐了几句,无非是让巡防营的人别再找麻烦。
做完这一切,周慕城再次看向尚思陵,这次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里的伞上——那是一把很普通的竹骨伞,伞面上绣着几枝淡青色的竹,边角处有些磨损。“雨还没停,尚小姐若是不介意,我让人送你回去?”
尚思陵下意识地想拒绝,却听桑晚榆抢着道:“不用不用,思陵跟我一起走,我家马车大得很!”她说着就拉尚思陵的手,脚踝还在疼,动作却很急切,像是生怕尚思陵跟周慕城扯上关系。
尚思陵只好对周慕城颔首:“多谢司令好意,我跟桑小姐一起回去便是。”
周慕城没再坚持,只是目光掠过她身后的莫烬言,在他提着的药箱上顿了顿,随即移开视线:“也好。”他转身对卫兵们道,“收队。”
整齐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周慕城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码头的拐角处。他走得很稳,军靴踏在积水里,没溅起一点水花,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从未在他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什么人嘛,拽得二五八万似的。”桑晚榆看着他的背影,撇了撇嘴,随即又拉着尚思陵的手,笑得灿烂,“不说他了,思陵,我好想你啊!这三年在法国,天天都想吃你做的蟹壳黄!”
“刚回来就说吃的。”尚思陵被她逗笑,眼底的紧张也散去不少,“先跟我回去,我让老张头去买些面粉,晚上就给你做。”
莫烬言也笑了:“我药铺里还有些事,先回去了。晚榆,明天我再去看你。”
“好啊烬言哥,记得把你上次说的那个新方子带来给我瞧瞧,我在法国听说中医现在可时髦了。”桑晚榆挥挥手,目送莫烬言离开,才压低声音对尚思陵说,“你觉不觉得,周慕城看你的眼神有点怪?”
尚思陵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别瞎说,他只是……认出我是‘砚秋堂’的掌柜。”
“是吗?”桑晚榆挑眉,显然不信,“我可听说了,这位周司令是出了名的冷面阎罗,除了打仗就是看地图,从来不对谁多看一眼。刚才他看你的时候,我可瞧得真真的,那眼神,跟看我爹收藏的那幅《洛神赋》似的。”
尚思陵被她说得有些不自在,连忙转移话题:“快别说了,你的箱子还没搬下来呢。”
桑家的马车确实宽敞,铺着厚厚的锦垫,角落里还放着个黄铜暖炉,烧得旺旺的。桑晚榆窝在软垫里,一边小口喝着车夫递来的姜茶,一边跟尚思陵讲法国的趣事——说巴黎的铁塔在夜里会闪灯,说卢浮宫里的蒙娜丽莎笑得有多神秘,说她认识的一个画家,为了画塞纳河的日出,能在河边蹲守整整一个月。
“对了,我还给你带了礼物。”桑晚榆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银质相框,里面嵌着一张照片,是她和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在凯旋门前的合影,“这是我的同学伊莎贝拉,她说下次要来金陵看你写的字呢。”
尚思陵看着照片里笑靥如花的桑晚榆,心里暖暖的。三年未见,她似乎变了很多,眉眼间多了几分见识过世面的从容,却又还是那个会跟人急眼、会惦记着蟹壳黄的小姑娘。
马车驶过朱雀桥时,尚思陵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了一眼。秦淮河的水面上还浮着薄雾,画舫的灯笼已经亮了起来,在雾中晕出一团团暖黄的光。桥边的石栏杆上,不知何时蹲了只湿漉漉的狸猫,正警惕地看着过往的行人。
“在看什么?”桑晚榆凑过来,“是不是觉得金陵还是老样子?”
“嗯,又好像不一样了。”尚思陵轻声道。以前她看秦淮河,只觉得水是水,灯是灯,是画里写里的景致;可今天再看,却总觉得那雾气后面藏着些什么,像周慕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让人看不透,却又忍不住想探究。
回到“砚秋堂”时,老张头已经备好了面粉和馅料。尚思陵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桑晚榆就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叽叽喳喳地跟她说个不停。
“……我跟你说,周慕城这个人,在北平的时候就很有名。听说他家里是书香门第,后来才投了军,打了好几年仗,才爬到现在的位置。我爹说他心思深,不好惹,让我少跟他打交道。”
“哦?书香门第?”尚思陵揉面的手顿了一下,想起上午他看画时认真的样子,还有那句“字由心生”,倒真不像个纯粹的武人。
“是啊,听说他爷爷是前清的翰林呢。”桑晚榆啃着块桂花糕,含糊不清地说,“不过他自己可没什么文气,听说上个月还把一个敢跟他叫板的旅长给毙了,手段狠着呢。”
尚思陵没再接话,只是默默地把揉好的面团切成小块,擀成圆圆的面皮,包上蟹肉馅。油锅里的油温渐渐升高,她把生坯放进去,很快就飘出阵阵香气,金黄的蟹壳黄鼓起肚子,像一个个圆滚滚的小元宝。
桑晚榆吃得不亦乐乎,嘴里塞得满满的:“还是家里的味道好……对了思陵,莫烬言哥对你,还是老样子吗?”
尚思陵的脸颊微微发烫:“什么老样子,我们就是朋友。”
“朋友?”桑晚榆促狭地眨眨眼,“他每个月都给你送药,你铺子的账都是他帮忙算的,上次你夜里发烧,他可是守了一整夜。思陵,你就别装傻了,莫大哥那点心思,整条街的人都看出来了。”
尚思陵低下头,用筷子翻动着油锅里的蟹壳黄,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我……我只当他是兄长。”
她知道莫烬言的心意。他从未明说,却总在细微处透着关怀。他会记得她不爱吃葱,做药膳时从不放;会在她被难缠的客人刁难时,恰好“路过”解围;会在她写坏了字纸时,默默拿去当药引的燃料,说“这字纸带着墨香,烧出来的药都格外灵”。
可她对他,始终少了点什么。像一杯温吞的茶,喝着舒服,却没有让人心头一热的悸动。
就在这时,门外的铜铃又响了。
尚思陵以为是莫烬言又回来了,擦了擦手出去,却见门口站着的是周慕城的副官。
副官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见了尚思陵,恭敬地行了个礼:“尚小姐,这是司令让我交给您的。”
尚思陵愣住了:“周司令?他有什么东西要给我?”
“司令说,上午在您铺子里买画时,见您那幅《商山早行》只写了一半,想必是墨不好用。这是他珍藏的徽墨,让您凑合用。”副官把锦盒递过来,语气十分客气,“司令还说,改日得空,想再向您请教书法。”
尚思陵接过锦盒,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躺着一块墨锭,上面雕着精致的云纹,墨色黑中泛着青,隐隐能闻到松烟的清香,一看就知道是上等好墨。
副官没多留,交代完事情就走了。尚思陵捧着锦盒站在门口,晚风吹起她的发丝,拂过脸颊,带着一丝凉意。
桑晚榆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看着那个锦盒,眉头皱得紧紧的:“周慕城这是什么意思?平白无故送你这么贵重的墨,还说要请教书法?他一个军阀,懂什么书法?”
尚思陵也觉得奇怪。周慕城这样的人,手握重兵,跺跺脚金陵城都要抖三抖,怎么会突然对一个小铺子里的女掌柜,还有她的字,如此上心?
她想起他上午说的那句“你的字,像极了故人手笔”,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难道他说的“故人”,和她有什么关系?
油锅里的蟹壳黄还在滋滋作响,香气弥漫了半条街。可尚思陵看着手里的墨锭,却觉得那香气里,似乎掺进了别的味道——像周慕城身上的硝烟味,像秦淮河上的雾气,像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正在悄然发酵的情愫。
她把锦盒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拂过墨锭上的云纹,忽然觉得,这民国十三年的金陵秋夜,好像比她想象的,要热闹得多了。
而那盏挂在“砚秋堂”门口的灯笼,在暮色里轻轻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街对面莫烬言药铺的方向。药铺的灯也亮着,莫烬言正站在柜台后,望着对面那抹纤细的身影,手里握着的药方,不知不觉间,被指尖攥出了褶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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