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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誓言
黔北的雾,总比鸡鸣早到。
凌晨四点,岩脚寨还浸在墨色里,雾就从乌蒙山的褶皱里涌出来了,先是像薄纱缠上吊脚楼的檐角,再慢慢沉下来,漫过石板路的缝隙,把整个寨子裹进一片湿冷的朦胧里。陆拂的童年,就嵌在这雾与山的夹缝中——岩脚寨的吊脚楼依山而建,黑褐色的木柱深深扎进喀斯特地貌的石缝里,像一株株倔强的青杠树,在贫瘠的土地上死死扎根。木楼的榫卯间嵌着常年散不去的潮气,墙角爬着绿苔,连火塘里的烟火都带着水汽,熏得房梁上的玉米串泛着油亮的光泽。
六岁那年的冬天,雾比往常更浓,浓得能攥出水来。阿娘夜里咳得厉害,起初是断断续续的轻咳,后来变成撕心裂肺的猛咳,最后一口血呕在粗布帕子上,红得刺目。阿爸急得直跺脚,连夜背起阿娘就往山外跑。陆拂记得很清楚,那天的雾浓得看不清脚下的路,阿爸背着阿娘,手里牵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石板路上,草鞋打滑,好几次差点摔下陡坡。
“拂娃,抓紧爹的手,别松手!”阿爸的声音在雾里发颤,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陆拂紧紧攥着阿爸的衣角,冰冷的雾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眉毛,冻得他脸颊发麻。他们翻了三座崖,崖壁上的碎石子划破了阿爸的裤腿,露出的小腿被划得鲜血淋漓;涉了两条河,河水刺骨,阿爸的草鞋很快就灌满了水,每走一步都沉重无比。整整七个时辰,从深夜走到黎明,当他们终于看到镇医院的红灯笼时,阿爸的草鞋已经磨穿了底,脚掌布满了血泡和伤口,血珠滴在地上,洇出一串暗红的印记,在晨雾里渐渐淡去。
阿娘的命保住了,但从此落下了病根,再也干不了重活。那天晚上,陆拂趴在阿娘的床头,看着阿娘苍白的脸,听着山风穿过木窗的呜咽,像谁在暗处低声哭泣。他摸了摸自己冻得红肿的小手,又想起阿爸脚掌的血泡,心里第一次生出对山的怨恨——这山,是锁,是墙,是把亲人推向绝境的屏障。
九岁那年的春天,雾终于淡了些。寨子里来了一支测绘队,领头的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叫陈谨,是个工程师。他背着一个黑色的仪器,每天在山梁上转来转去,傍晚就蹲在晒谷场的老槐树下画图。陆拂总爱跟着他,像个小尾巴,看他用望远镜眺望远方,看他在图纸上画密密麻麻的线条。
“陈叔叔,你画的是什么呀?”那天,陆拂终于忍不住凑了上去,扒着陈谨的胳膊,好奇地盯着图纸。
图纸上,一条弯曲的线像银蛇一样缠绕着群山,穿过悬崖,跨过河流,一直延伸到雾的尽头。陈谨笑了,镜片后的眼睛亮得像山涧的清泉,他指着那条线说:“这是公路,能通汽车的公路。”
“汽车?就是那种跑得很快的铁盒子吗?”陆拂瞪大了眼睛。他只在支教老师的故事里听过汽车,说那东西像风一样快,能拉很多人,很多货。
“对,”陈谨点点头,用手指沿着线条比划着,“等这条路修好了,汽车就能像风一样穿过群山,从咱们岩脚寨到省城,只要两个时辰,再也不用翻山越岭走七天七夜了。”
陆拂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像有只小鹿在胸口撞。他想起阿爸背着阿娘赶路的背影,想起阿爸脚掌的血泡和血印;想起寨子里的孩子们,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背着书包走两小时山路去邻村上学,冬天手脚冻得长满冻疮;想起阿爷种的核桃树,每年结满了饱满的核桃,却因为运不出去,只能烂在山里,或者用很低的价钱卖给偶尔进山的货郎。
“那……那咱寨子里能修这样的路吗?”他声音发颤,攥紧了衣角,手心全是汗。
陈谨放下笔,蹲下来,摸了摸他枯黄的头发,目光变得格外认真。他指了指远处云雾锁死的鹰嘴崖,那崖壁直上直下,像刀削过一样,在雾里显得格外险峻。“能,”陈谨的声音很坚定,“但要修这条路,就得‘破山’。”
“破山?”陆拂重复着这两个字,眼里满是疑惑。
“对,破山。”陈谨点点头,语气里带着一种陆拂不懂的豪情,“用勇气当斧头,劈开眼前的悬崖峭壁;用智慧当桥梁,跨过脚下的急流险滩。这不是要把山推倒,而是要在山里开出一条路,让山不再是阻隔,而是我们的依靠。这是咱贵州人骨子里的东西,是我们的根。!”
那天晚上,月光格外亮,从吊脚楼的木窗缝隙漏进来,洒在陆拂的床上。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屋顶的横梁,陈谨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用勇气当斧,用智慧为梁……破山……”他默默念着,突然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阵刺痛。但这刺痛让他更加清醒,更加坚定。
他想起了阿娘苍白的脸,想起了阿爸流血的脚掌,想起了孩子们冻得红肿的手,想起了阿爷望着烂在山里的核桃时,眼里的无奈和惋惜。那一刻,一个念头在他心里生根发芽,像青杠树的种子,在石缝里找到了生长的力量。
“我要走出大山,”陆拂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格外清晰,“我要去学本事,学怎么修路,学怎么‘破山’。等我学好了,我就回来,给寨子里修一条最好的路,把这山劈开,让所有被山困住的人,都能走出去!!!”
这个誓言,像一颗火种,在他心里点燃了。从那天起,陆拂成了寨子里最“轴”的孩子。
天不亮,当别的孩子还在被窝里睡懒觉时,他已经爬起来了,借着灶膛里未灭的火光背书。火塘里的柴火烧得噼啪响,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也映在他手里的课本上。课本是阿爷用几个鸡蛋换的,已经卷了边,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笔记。
放学回家,他背着沉甸甸的猪草筐,却总把课本揣在怀里,走到半路,就找一块平整的石头,把猪草筐放在一边,拿出课本蹲在地上默念。有时候割草割到一半,也会放下镰刀,把书垫在膝盖上看一会儿,直到太阳落山,才想起要赶紧割草回家,不然阿娘又要担心。
岩脚寨的山路崎岖难行,他每天往返学校和家里,要走四个多小时的路。摔倒成了家常便饭,膝盖上的伤疤结了又掉,掉了又结,层层叠叠,像一道道勋章,见证着他的坚持和倔强。有一次,他不小心摔下了陡坡,课本掉进了泥水里,他不顾身上的疼痛,爬起来就去捡课本,把课本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珍宝,回家后小心翼翼地用布擦干,晒干后继续用。
阿爷看着他这么拼,既心疼又欣慰,常常在夜里把他拉到火塘边,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洋芋,说:“拂娃,别太累了,身体要紧。”
陆拂一边吃着洋芋,一边点头,嘴里却说:“阿爷,我不累。我要好好学习,将来才能修路,才能把山劈开。”
阿爷叹了口气,摸了摸他的头,眼里满是期盼:“好娃,有志气。阿爷等着那一天,等着看汽车开到咱寨子里来。”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初三。陆拂的成绩一直是全校第一,是老师眼里最有希望考上重点高中的学生。中考那天,他背着阿娘连夜给他做的新布鞋,揣着阿爷给的煮鸡蛋,走了两小时山路去考试。考场上,他沉着冷静,每一道题都认真作答,他知道,这是他走出大山的第一步,也是他“破山”之路的第一步。
中考成绩出来那天,邮递员骑着摩托车,冒着大雾开进了岩脚寨,手里拿着一封来自贵阳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当邮递员喊出“陆拂”的名字时,全寨的人都围了过来,脸上满是惊讶和喜悦。贵阳一中,那是全省最好的高中,是多少孩子梦寐以求的地方。
陆拂接过录取通知书,手指有些颤抖。他打开信封,看着上面“录取通知书”几个烫金的大字,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混着脸上的汗水,一起淌下来。多年的努力,多年的坚持,终于有了回报。他终于可以走出大山,去学本事,去实现自己的誓言了。
他拿着录取通知书,走到寨口的老槐树下。那棵老槐树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枝繁叶茂,像一个沉默的巨人,见证着寨子里一代又一代人的悲欢离合。陆拂对着老槐树,对着身后连绵的群山,“咚”地一声跪了下来。
阿爷拄着拐杖,慢慢走到他身边,眼里也含着泪水。陆拂给阿爷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坚硬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爷,”他抬起头,眼泪模糊了视线,声音却格外坚定,“我要去贵阳上学了。您等着我,寨子里的乡亲们等着我,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一定回来,给咱寨子里修路,把这山劈开!”
阿爷点点头,伸出颤抖的手,摸了摸他的头:“好娃,去吧,好好学,给咱山里人争口气。阿爷等着你的好消息,等着看你把路修到寨子里来。”
陆拂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熟悉的寨子,看了一眼连绵的群山,看了一眼笼罩在山间的云雾。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就要离开这里,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去迎接新的挑战。但他也知道,他的心永远在这里,他的根永远在这里。
他背着简单的行囊,转身踏上了通往山外的路。雾还没有散,像在为他送行。他一步步往前走,脚印印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坚定而有力。
他的“破山”之路,从此刻,正式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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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有些地方不符合现实 求原谅

岩脚寨这个请误带进现实随便想的没想到现实世界有这个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