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镯

　　世界的声音如同潮水般退去，又在下一秒以更大的喧嚣反涌回来，冲击着林月如的耳膜。心跳声“咚咚”地擂在胸腔里，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与街上嘈杂的声浪形成诡异的二重奏。
　　她能清晰地看到周屿安眼中那瞬间掀起的风暴，那是她从未在他如今这副沉稳躯壳上见过的失态。三年，一千多个日夜，足够将一个人打磨成另一副模样。她以为自己早已接受了这种改变，直到此刻，那坚固外壳上裂开的一道缝隙，才让她惊觉，有些东西，或许从未被真正妥善安置。
　　苏晴的目光，像两盏调节得恰到好处的聚光灯，温和却不容忽视地打在她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明显的敌意，更像是一种冷静的、带着距离感的审视，仿佛在确认一件传闻中的物品，突然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林月如甚至能捕捉到她眼底一闪而过的、了然的微光——她认出自己了。这个认知让林月如的指尖微微发凉。
　　周屿安终于动了。
　　他像是从一个短暂的梦魇中挣脱出来，极其缓慢地，几乎是有些僵硬地，将头转了回去，面向他的妻子。林月如看见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下颌角微微凸起，那是他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时的习惯性动作。
　　“怎么了，屿安？”苏晴的声音隔着一段距离传来，听不真切，但那温软的语调，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刺破了凝固的空气。
　　周屿安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手，有些仓促地松了松并不过紧的衬衫领口，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然后，他低声对苏晴说了句什么，声音压得很低，林月如完全听不清。
　　绿灯的倒计时在无情地跳动着，提醒着停滞的非法。身后等待过马路的人流已经开始不耐，轻微的推搡感从背后传来。林月如猛地一个激灵，几乎是凭借本能，抱着怀里的画材，被人流簇拥着，踏上了斑马线。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她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一道复杂灼热，一道冷静探究——始终跟随着自己。她强迫自己目视前方，盯着对面街角那家咖啡店熟悉的招牌，仿佛那是唯一的航标。
　　距离在一步步缩短。
　　十米，五米，三米……
　　她甚至能看清周屿安衬衫领口第二颗纽扣的纹路，能看清苏晴裙子上细微的褶皱。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最终，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他们面前。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
　　短暂的、令人难堪的沉默，在三人之间弥漫。仿佛有一条无形的河流横亘其中，谁也不知道该如何涉水而过。
　　是苏晴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她向前微不可察地迈了半步，几乎是与周屿安并肩而立，形成一个微妙的联合姿态。她的脸上重新漾起了那种无懈可击的、温柔的微笑，只是这笑容，此刻更像是一层精心涂抹的釉彩。
　　“真是……好巧啊。”苏晴开口，声音依旧柔美，目光落在林月如脸上，带着一种主人般的、礼貌的探寻，“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你是……林月如小姐？”
　　她果然知道。而且，用的是“林月如小姐”，这个称呼，客气，疏离，清晰地划定了界限。
　　林月如感到喉咙有些发干，她努力牵动嘴角，试图回以一个同样得体的、云淡风轻的微笑，但面部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她只能点了点头，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哑：“是。你好，苏小姐。” 她的目光短暂地与苏晴接触，然后，几乎是无法控制地，滑向了旁边一直沉默的男人。
　　周屿安也正看着她。
　　近距离的对视，比方才隔街相望更加具有冲击力。他眼中的风暴似乎平息了一些，但沉淀下来的，是更深、更沉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未散的震惊，有局促，有歉意，或许，还有一丝她不敢深究的、旧日的影子。他的嘴唇紧抿着，那双曾经盛满少年意气、对她说过无数情话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深井，幽暗得望不见底。
　　“月如。”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仅仅只是叫出这个名字，仿佛就耗费了他不小的力气。这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久违的、陌生的亲昵感，敲打在林月如的心上，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叫过她了。分手后，他们再无联系，这个名字，理应被封存在了过去。
　　“好久不见。”林月如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干巴巴的，像秋日被晒焦的落叶。她抱紧怀里的画册，指尖用力到微微泛白，那坚硬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是啊，好久不见。”周屿安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眼神依旧没有从她脸上移开，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回忆什么。他的目光掠过她略显苍白的脸颊，掠过她简单扎在脑后的马尾，最后落在她怀里抱着的画材上，“你……还在画画？”
　　“嗯。”林月如简短地应道，不想多做解释。她感觉到苏晴的视线在她和周屿安之间微妙地逡巡，那目光像无形的探针，让她浑身不自在。
　　“屿安经常提起你，说你的画很有灵气。”苏晴适时地接话，笑容温婉，语气自然，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但那个“经常提起”，却像一颗精心布置的软钉，不着痕迹地刺入了现场微妙的气氛中。
　　周屿安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林月如的心微微一沉。经常提起？在什么样的情境下？怀着怎样的心情？她不敢去想。她只是觉得，站在这里，接受着这对夫妻——尤其是他——的注视和问话，每一秒都是煎熬。
　　“过奖了。”她勉强回应，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帆布鞋鞋尖上，“只是混口饭吃。”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街上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一层透明的屏障之外。
　　“你们……这是逛街？”林月如试图找一个安全的话题，来结束这令人窒息的寒暄。她抬起眼，目光尽量平和地扫过两人。
　　“嗯，陪小晴买点东西。”周屿安回答，语气恢复了些许常态，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之下，总让人觉得暗流涌动。他的视线，依旧若有若无地缠绕着她，带着一种她无法解读的专注。
　　“是啊，刚好周末，屿安有空。”苏晴很自然地挽住了周屿安的手臂，动作亲昵而流畅，像一个无声的宣告。周屿安的身体似乎有瞬间的僵硬，但并没有挣脱。
　　那个挽手的动作，像一道清晰的分界线，将林月如彻底地隔绝在了他们的世界之外。她看着苏晴自然搭在周屿安臂弯里的手，看着他们并肩而立的姿态，心脏那片被捏过的区域，终于后知后觉地泛起一阵清晰的、细密的疼痛。
　　“那……不打扰你们了。”林月如几乎是立刻说道，她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已经僵硬得像一张面具，“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多待一秒，她都怕自己会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失态。
　　周屿安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挽留的话，或者，至少是一句更像样的告别。但最终，他也只是点了点头，声音低沉：“好，那你……忙。”
　　那声“忙”里，带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叹息。
　　苏晴则保持着完美的微笑，点了点头：“再见，林小姐。”
　　“再见。”林月如如蒙大赦，几乎是立刻转身，抱着她那沉重的“盔甲”，汇入了身后川流不息的人潮。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她只是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与来时相反的方向走去。
　　直到拐过街角，确认自己彻底脱离了那两道视线的范围，林月如才猛地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颤抖地吁出了一口气。怀里的画材“哗啦”一声滑落在地，她也无力去捡。
　　阳光依旧明媚，秋意正好。可她的世界，却在那个凝固的微笑和对视之后，悄然崩塌了一角。
　　她知道，有些自以为愈合的伤口，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今日这场意外的重逢，轻而易举地，就将那层痂连皮带肉地撕了下来，露出底下依旧鲜红、未曾真正痊愈的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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