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

　　面试当天，江城一中校门口停满了黑色轿车。

　　林晚站在教学楼洗手间的镜子前，整理着衣领。这是她最好的一套衣服——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虽然洗得有些发白，但熨烫得笔挺。镜中的少女面色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过去的一周，她几乎没怎么合眼。白天上课，晚上打工，深夜则偷偷准备“启明计划”的面试材料。而赵磊的勒索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随时可能落下。

　　“五万，现金。下周五晚上，还是这里。”

　　今天是周四。面试结束后，她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来筹钱。

　　洗手间的门被推开，张蔷走了进来。她穿着一身显然是定制的高级套装，颈间挂着一条精致的铂金项链。

　　“紧张吗，班长？”张蔷站到林晚身边的洗手台前，从名牌手袋中取出化妆品补妆。

　　“还好。”林晚简短回应，拧开水龙头。

　　张蔷轻笑一声：“听说你最近在到处借钱？家里遇到困难了？”

　　林晚的手顿住了。水哗哗地流着，溅湿了她的袖口。

　　“不劳费心。”

　　“如果需要帮助，可以开口。”张蔷合上粉饼盒，转向林晚，“毕竟，我们都代表学校的荣誉，不是吗？”

　　林晚关掉水龙头，抬头直视张蔷：“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张蔷微笑，“只是觉得，有些人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出身。就像麻雀插上孔雀的羽毛，最终还是会被认出来。”

　　林晚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她知道了？赵磊找过她？

　　但张蔷只是优雅地擦干手，转身离开：“面试厅见，班长。”

　　门再次关上，林晚撑在洗手台上，深吸几口气。她不能自乱阵脚。无论如何，她必须先通过今天的面试。

　　——

　　“启明计划”的面试设在行政楼最大的会议室。当林晚赶到时，外面已经坐了七八个学生。除了她和张蔷，还有来自省内其他重点高中的佼佼者。

　　陈宇也在其中，看到她，微微点头示意。林晚注意到他今天穿着崭新的西装，头发也精心打理过。

　　“第几个？”林晚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问。

　　“第五。张蔷第四，你第六。”陈宇回答，声音有些紧张，“评委有五个，中间那个是‘启明计划’的负责人，听说很严厉。”

　　林晚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紧闭的会议室大门。门后，将决定她的命运。

　　“你准备得怎么样？”陈宇问。

　　“足够了。”林晚简短回答，从包里拿出笔记复习。其实她几乎能背下自己准备的每一个字，但总害怕有遗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个学生进入会议室的时间大约是二十分钟。有人出来时面色平静，有人眼眶发红，有人强装镇定却手指发抖。

　　“第四号，张蔷。”工作人员叫到。

　　张蔷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自信地走进会议室。门在她身后关上。

　　陈宇低声对林晚说：“不管结果如何，你已经很优秀了。”

　　林晚没有回应。她不需要安慰，她需要胜利。

　　二十五分钟后，张蔷出来了。她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经过林晚身边时，她脚步微顿，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

　　“好运，班长。你需要的。”

　　这句话像冰锥刺进林晚的心脏。她肯定知道了什么。

　　“第五号，陈宇。”

　　陈宇深吸一口气，站起身。他看向林晚，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走向那扇门。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林晚看着墙上的时钟，指针缓慢移动。她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一条短信：

　　“明晚八点，别忘了。赵。”

　　林晚迅速删除短信，手心渗出冷汗。还差一万二，她仍然没有凑够五万。如果今晚还不能凑齐...

　　门开了，陈宇走出来。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对林晚挤出一个笑容。

　　“第六号，林晚。”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向那扇决定命运的门。

　　——

　　会议室里，五名评委坐在长桌后。正中是一位银发老者，眼神锐利如鹰。林晚认出他是国内著名的教育学家杨守诚教授，“启明计划”的发起人之一。

　　“请坐，林晚同学。”杨教授示意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

　　林晚坐下，脊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

　　“首先，恭喜你通过初选。”杨教授开口，“你的成绩和课外活动记录令人印象深刻。尤其是，我们注意到你在贫困生资助项目中的领导工作。”

　　林晚微微一愣。她从未参与过什么贫困生资助项目。随即她明白，这可能是学校为了提升她的简历而添加的内容。

　　“谢谢。”她保持微笑。

　　左手边一位女评委问道：“在你的申请文中，你提到教育公平是你最关注的问题。能详细谈谈吗？”

　　林晚深吸一口气，这是她准备过的问题。

　　“我来自一个单亲家庭，母亲因病无法工作。正因为有助学金和减免政策，我才能坐在江城一中的教室里。”她声音平稳，“但我深知，还有许多像我一样的学生，没有这样的机会。教育应该是通往更广阔世界的桥梁，而非少数人的特权。”

　　评委们交换着赞许的目光。

　　“你如何看待学术诚信？”杨教授突然问。

　　问题来得猝不及防。林晚感到一阵眩晕，会议室里的空气似乎突然变得稀薄。

　　“学术诚信...是教育的基石。”她努力保持声音平稳，“没有诚信，所有的成绩和荣誉都将失去意义。”

　　“完全同意。”杨教授点头，“在你的履历中，我们看到你初中成绩中等，但进入高中后突飞猛进。能解释一下这种转变吗？”

　　林晚的指尖冰凉。这是她最害怕的问题。

　　“初中的教学资源有限，我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帮助母亲。进入高中后，我获得了住校机会，可以全身心投入学习。”这解释半真半假，她练习过无数次，但此刻说出来，仍感觉每个字都像谎言。

　　杨教授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没再追问。

　　接下来的问题相对常规，林晚对答如流。她感到自己正在赢得评委的好感。

　　“最后一个问题，”右侧的评委开口，“如果你未能通过‘启明计划’，你的备选方案是什么？”

　　林晚直视提问者：“我会通过普通高考进入大学。‘启明计划’是捷径，但不是唯一的路。”

　　杨教授微微点头：“谢谢你的时间，林晚同学。结果将在周五公布。”

　　林晚起身鞠躬，走出会议室。门在身后关上，她靠在墙上，长舒一口气。

　　“怎么样？”陈宇迎上来。

　　“不知道。”林晚诚实地说，“有些问题很突然。”

　　“杨教授问了你学术诚信吗？”张蔷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另一端，“他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真奇怪，不是吗？”

　　林晚没有回答，只是收拾好自己的物品，转身离开。

　　——

　　周五，全校笼罩在紧张的气氛中。“启明计划”的结果将在中午公布。

　　林晚一夜未眠。昨晚下班后，她终于凑齐了五万元现金——她借遍了所有能借的人，甚至包括陈宇和几位老师。最后一笔钱来自王老师，他什么也没问，直接借给她五千元。

　　“我相信你，林晚。”他说。

　　这句话比任何责备都让她难受。

　　现在，那五万元就放在她的书包里，厚厚的一叠，沉重如铁。今晚，她将用这笔钱买回自己的未来。

　　午休铃声终于响起。学生们涌向公告栏，那里将张贴“启明计划”的结果。

　　林晚站在人群外围，没有挤上前。她看到陈宇挤到最前面，然后回头看她，眼神复杂。

　　张蔷从人群中走出来，面带微笑。经过林晚身边时，她轻声说：“恭喜，班长。”

　　林晚的心跳加速。她成功了？

　　陈宇走过来，面色凝重：“林晚，你...是备选。”

　　备选。意思是，如果有人放弃，她才能递补。

　　“谁选上了？”她问，声音出奇地平静。

　　“张蔷。还有附中的两个人。”

　　林晚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尽管有所准备，但真正面对失败，痛苦还是超出预期。

　　“我很抱歉。”陈宇说。

　　林晚摇摇头，转身离开。她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消化这个结果。

　　“林晚！”王老师匆匆赶来，“结果我知道了，别灰心，备选还有机会...”

　　“谢谢老师，我想一个人待会儿。”林晚打断他，快步走向教学楼后的小花园。

　　坐在石凳上，她终于允许眼泪流下。三年的努力，最终还是败给了背景和关系。张蔷的父亲是校友会副主席，而她却要担心被揭发作弊往事。

　　这不公平。但世界何曾公平过？

　　手机震动，又是赵磊：“今晚八点，别忘了。最后期限。”

　　林晚擦干眼泪，回复：“会准时。”

　　——

　　晚上七点五十分，林晚站在“极速网吧”门口。书包里装着五万元现金，和她所有的希望。

　　她推门进去，赵磊已经在老位置等她。

　　“钱带来了？”他开门见山。

　　林晚从书包里拿出信封，推到桌子对面：“五万。从此我们两清。”

　　赵磊拿起信封，掂了掂，然后拆开，快速清点。

　　“不错，”他微笑，“我们的优等生说话算话。”

　　“收据。”林晚递上一张纸，“写明你收到这笔钱，并承诺不再骚扰我。”

　　赵磊挑眉，但还是接过纸，草草写了几行字，签上名。

　　“现在，我可以走了吗？”林晚问。

　　“急什么？”赵磊站起身，“我送你回去。”

　　“不必。”

　　“我觉得有必要。”赵磊的声音突然冷下来，“走吧，林晚同学。”

　　林晚感到一丝不安，但还是跟着赵磊走出网吧。夜色已深，城中村的巷道昏暗而曲折。

　　他们拐进一条更窄的小巷，那里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旁站着两个男人，身形高大。

　　“这是什么意思？”林晚停住脚步。

　　“别紧张，只是有人想见你。”赵磊推了她一把。

　　车门打开，里面坐着的人让林晚倒吸一口冷气。

　　张蔷。

　　“晚上好，班长。”张蔷微笑，“上车吧，我们谈谈。”

　　林晚站在原地：“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关于赵磊和他手中的证据，你也不感兴趣吗？”张蔷晃了晃手中的手机，“比如，三年前中考的监控录像？”

　　林晚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僵硬地坐进车里，赵磊随后挤在她身边，车门关上。

　　“你要什么？”林晚直接问。

　　张蔷交叠双腿：“很简单。放弃备选资格。”

　　“为什么？我已经是备选了，对你没有威胁。”

　　“只要你是备选，就还有可能。”张蔷冷冷地说，“我需要确保万无一失。”

　　林晚看着窗外昏暗的灯光，突然感到一阵疲惫。这种无休止的争斗，何时才是尽头？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么明天，这段监控录像就会出现在校长办公室和教育局。”张蔷向前倾身，“想想看，不仅你要被退学，连帮你作弊的赵磊也会受牵连。当然，还有你那病重的母亲，该多么失望啊。”

　　林晚闭上眼。她已无路可退。

　　“好，我放弃。”

　　张蔷满意地笑了：“聪明的选择。现在，请签了这份声明。”

　　她递来一张纸，上面已经写好了自愿放弃“启明计划”备选资格的声明。

　　林晚接过笔，手微微颤抖。就在她准备签下名字时，车窗被敲响了。

　　所有人同时转头。车外站着陈宇和两名警察。

　　“林晚！你没事吧？”陈宇大喊。

　　张蔷脸色骤变：“你报警了？”

　　林晚自己也愣住了。

　　赵磊试图发动汽车，但另一辆警车已经堵住了巷口。

　　“下车！双手放在看得见的地方！”警察命令道。

　　车门打开，所有人被迫下车。陈宇快步走到林晚身边：“你没事吧？我看到你往这边走，觉得不对劲，就跟来了。”

　　林晚不知该说什么。她看着张蔷和赵磊被警察询问，手中的声明书飘落在地。

　　“他们勒索你，是吗？”一位年长的警察问林晚。

　　林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该怎么说？说出真相，就意味着自己的秘密也会曝光。

　　“是的，他们勒索她。”陈宇替她回答，“他们掌握了林晚的一些私人信息，威胁要公开。”

　　警察转向张蔷和赵磊：“是这样吗？”

　　张蔷突然笑了：“勒索？警官，你应该问问林晚，她三年前是怎么考上江城一中的。我这里有中考作弊的监控证据。”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林晚身上。她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真的吗？”警察严肃地问林晚。

　　林晚看着陈宇震惊的表情，看着张蔷得意的笑容，看着赵磊回避的眼神。她深吸一口气，准备承认一切。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王老师。

　　她接起电话，王老师激动的声音传来：

　　“林晚！好消息！‘启明计划’刚刚通知，正选名单中的一位同学因故退出，你被递补了！恭喜你！”

　　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清晰。所有人都听到了。

　　林晚拿着手机，站在原地。这个她梦寐以求的消息，此刻却像最尖锐的讽刺。

　　她看着面前表情各异的众人，缓缓开口：

　　“王老师，我需要告诉您一件事...”

　　——

　　周一清晨，林晚像往常一样走进校园。

　　公告栏前依然围着一群人，但这次不是看成绩，而是看着新张贴的处分通知：

　　“高三（七）班张蔷同学，因涉嫌勒索他人，经校委会决定，予以留校察看处分。”

　　“社会人员赵磊，因涉嫌敲诈勒索，已移交公安机关处理。”

　　没有林晚的名字。出于对“启明计划”入选者的保护，学校决定不公开她作弊的往事，只要求她参加额外的诚信教育课程。

　　她穿过走廊，同学们窃窃私语，目光复杂。有同情，有敬佩，也有不屑。

　　“她居然真的入选了‘启明计划’...”

　　“听说张蔷就是因为这个才勒索她的...”

　　“但她初中作弊的事是真的吗？”

　　林晚充耳不闻，径直走向教室。陈宇坐在座位上，看到她，欲言又止。

　　“你想问什么？”林晚主动开口。

　　“那天晚上，你本来要告诉王老师什么？”陈宇问。

　　林晚放下书包，望向窗外。晨光中的校园宁静而美丽，是她奋斗了三年的地方。

　　“真相。”她简单回答。

　　“为什么最后没说？”

　　林晚没有回答。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因为害怕失去来之不易的资格？是因为母亲的期望？还是因为她终于明白，有些错误需要以另一种方式弥补？

　　王老师走进教室，宣布早自习开始。下课前，他特意走到林晚桌旁：

　　“杨教授来电，期待在‘启明计划’的夏令营见到你。”

　　林晚勉强笑了笑。

　　下课后，她独自来到行政楼顶楼。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校园，以及远处她居住的那片棚户区。

　　两个世界，她穿梭其间，却不属于任何一个。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张纸——放弃“启明计划”资格的声明。她已经签好名，只差递交。

　　然后她又拿出另一张纸——给母亲的信，解释一切。

　　最后是一张银行卡，里面是她辛苦攒下的学费。

　　风吹动她手中的纸张，哗哗作响。在这个高度，一切都显得那么渺小，包括她的痛苦与挣扎。

　　林晚闭上眼，感受着风的方向。

　　她知道，无论选择哪条路，都将充满遗憾和讽刺。

　　优等生。这个她追逐了三年的标签，如今沉重如铁。

　　她最终会递交哪一张纸？连她自己还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她很确定——从今以后，她必须真实地活着。不再有谎言，不再有掩饰，不再有作弊。

　　即使那意味着失去一切。

　　因为只有真实地活着，她才配得上那些期望的眼神，配得上那个光明的未来，配得上“优等生”这三个字。

　　风更大了，她手中的纸张猎猎作响，仿佛随时都会飞向远方。

　　而她的未来，正如同这阵风，不可预测，却充满可能。

　　林晚睁开眼，望向远方。晨光正好，前途漫长。

　　她将做出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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