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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岭南的暮春，溽暑已然探头，空气里饱含着水汽，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人的肩头。广州大学城，夜晚的喧嚣与白日的活力交替，宿舍楼里灯火通明，映照着年轻而忙碌的身影。在其中一扇窗后，Sienna只穿着一件丝质的淡粉色吊带睡裙，面料熨帖地勾勒出少女纤细的骨架与初显的曲线。她盘腿坐在工学椅上，纤长白皙的指尖在机械键盘上飞快敲击，发出清脆而富有节奏的嗒嗒声，像是在寂静的夜里演奏一支独属于自己的协奏曲。

　　屏幕上是尚未完成的视频剪辑界面，斑斓的色块与跳动的音轨交织。椅子旁边的懒人沙发上，随意堆叠着几件各大奢侈品牌最新季度的成衣，精美的吊牌尚未剪去，那是PR们满怀期待寄来的样品，期盼能借由她这位崭露头角的时尚博主之手，在社交媒体上绽放光彩。空气中，甜腻的芒果沐浴露香气与隐约的、来自衣物上的崭新布料气息混合，营造出一种精致却又私密的氛围，与她此刻内心深处的焦灼格格不入。

　　手机屏幕亮着，幽白的光映着她略显疲惫却依旧明媚的脸庞。微信界面停留在最顶端，那个被她悄悄备注为“??”的联系人上。对话历史空空荡荡，只有一条两年前系统自动生成的冰冷提示，孤零零地悬挂在时间线上，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她下意识地点开那个简约的、仿佛笼罩着寒雾的雪山头像，朋友圈依旧是一条冷漠的横线，拒绝着任何形式的窥探与靠近。他这个人，给她的初始印象便是如此——挺拔，冷峻，在阳光下闪着不容忽视的光，却始终隔着层层云雾，让人摸不着哪怕一丝一毫的温度。

　　她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抓蓬松微卷的栗色长发，发丝间有细碎的闪光，那是她下午拍摄时留下的亮片，尚未清理干净。电脑屏幕的右下角，贴着一张嫩黄色的便利贴，上面是她娟秀而略带稚气的字迹：“姑姑，第87天。” 每一天，她都会更新这个数字，时间并未因她虔诚的祈祷而有丝毫放缓，固执而冷酷地向前流淌。

　　桌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剧烈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Sienna的心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深吸一口气，迅速接起，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喂？请问是哪位？”

　　“是sienna小姐吗？”对方的声音冷静而公事公办，“我们是荔湾分局的，关于你之前报案的走失人员Li先生……我们找到了。”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随即，海啸般的狂喜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麻痹感。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道谢，声音哽咽，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挂断电话，她像一颗被发射出去的子弹，抓起车钥匙和钱包，甚至来不及换下那身过于家居、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吊带睡裙，只在外面胡乱套了一件薄款衬衫，便冲出了宿舍，融入了广州湿热的夜色中。

　　外公是在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的狭窄屋檐下被好心店员发现的，身上披着店员临时找来的、略显陈旧的薄毯，神情有些茫然，眼神失去了往日的清明，但好在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一些惊吓。Sienna办理完所有繁琐的手续，将外公安顿回她在广州的住所，并联系了熟悉的护工前来照料，一切尘埃落定时，已是深夜。她拖着疲惫不堪、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宿舍，精神却处在一种异常亢奋的状态。巨大的、压抑了数十天的压力骤然释放，让她急需一个宣泄的出口，却又感到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

　　她习惯性地打开朋友圈，想要分享这份失而复得的、沉重无比的喜悦，手指在冰冷的屏幕键盘上徘徊良久，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却只化作最简单、也最复杂的几个字：“平安。感恩所有。” 配图是宿舍窗外沉静无言的、被城市霓虹染上些许光晕的夜空。

　　消息提示音接二连三地响起，打破了夜的寂静。是朋友们关切地问候与真诚的祝福，熟悉的头像跳跃着，温暖的话语刷满了评论区。她一一耐心回复，表达着感谢，心里却被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占据。仿佛最喧嚣的锣鼓声，也无法填补内心某个突然出现的空洞。

　　直到——那个几乎被她置顶，却从未有过真实对话的联系人旁边，安静地跳出一个红色的“1”，像雪地上突然出现的一抹异色，醒目得刺眼。

　　Sensitive：「好人有好报恭喜」

　　七个字，简练到了极致，克制得近乎疏离。没有拥抱或流泪的表情包，没有冗长的安慰与共情，甚至不像其他人那样熟稔地称呼她“Sienna”直接说“希望你早点找到外公”。他只是“看到了”，然后确认一个结果——“没事了？” 仿佛他只是一个冷静的旁观者，记录着事件的一个节点。

　　Sienna的心跳实实在在地漏了一拍，呼吸也随之凝滞。她几乎是屏住呼吸点开对话框，反复确认这不是因疲惫而产生的幻觉，或是系统错误的提示。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他们安静地躺在彼此的好友列表里，像宇宙中两颗运行轨迹迥异、永无交集的星辰。他居然看到了她这条没有配人像、措辞简洁到近乎压抑的朋友圈？还是在这样深、这样静的夜里？

　　她稳住有些紊乱的呼吸，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触碰，斟酌着用词：
　　「嗯，外公找到了，一切都好。刚把她安顿好。」她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试图解释自己深夜未眠的原因：「折腾到现在。」

　　??：「那太好了好人有好报恭喜。」

　　对话似乎应该在此刻自然而体面地终结。合乎礼数，保持距离，如同他们过去两年维持的状态。Sienna看着那三个字，仿佛能透过屏幕，想象出他打下这几个字时那平静无波、甚至有些淡漠的表情。一种微妙的、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矫情的失落感，像细微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她以为，至少会有一句“别太担心”或者“好好休息”之类的、属于普通社交范畴的客套话。

　　然而，就在她准备放下手机，强迫自己从这种莫名的情绪中抽离时，他的消息再次亮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

　　??：「太客气了王哥粉丝都是好朋友」

　　不是怜悯，不是同情，更不是好奇。更像是一种基于逻辑和事实的冷静评估。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她文字里隐含的“独自奔波”的状态，跳过了所有情感慰藉，直接指向了执行层面的能力问题。

　　Sienna的心脏像是被一根极细的、冰冷的针轻轻刺了一下，不痛，却带来一种清晰的、蔓延开来的酸胀感。她蜷缩在宽大的工学椅上，光滑的丝质睡裙贴着她的皮肤，带来微凉的触感。她将下巴搁在并拢的膝盖上，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字，仿佛这样能让她显得更镇定一些：
　　「就是啊。」他问还记得咋加的不咱俩

　　这次，我回复得稍快了一些，但内容依旧是他特有的风格：
　　忘了哈哈哈哈
　　他没有说“别怕”，也没有说“辛苦了”，他甚至没有对她表示的“后怕”给予直接的情感回应。他只是陈述了一个心理学上或许存在的现象，用一种近乎学术的口吻告诉她，她此刻所有的感受——疲惫、心慌、后怕——都是“正常”的，是“必然反应”。奇异地，这种不带任何情感渲染的、冷静的认同，比任何热情的、泛滥的安慰都更能穿透她紧绷的神经，抵达内心深处。仿佛她那些在深夜里独自咀嚼的慌乱、恐惧和事后的巨大疲惫，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却又无比笃定地归入了一个可以被理解、被接纳的、名为“正常”的范畴。她不是脆弱的，她只是经历了一场“必然反应”。

　　这种认知，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宽慰和解脱。

　　她忽然生出一点勇气，一点想要触碰一下这座雪山边界、试探那冰冷外表下是否真有不同温度的勇气。
　　「Lucas…」她规规矩矩地打下他的英文名，不敢有丝毫亲昵的逾矩，「谢谢你问我。」

　　「嗯。」他应了一声，单音节词敲在寂静里。随即，像是完成了某种必要的、最低限度的社交礼仪，他利落地结束了这次意料之外的对话：「不早了，休息。」

　　屏幕暗了下去，映出她自己有些怔忪的脸。Sienna却维持着抱着膝盖的姿势，像一只蜷缩起来自我保护的小动物，久久没有动弹。宿舍里只有空调压缩机持续的低鸣，但她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动的声音，温热而急促，与她此刻逐渐平静下来的外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没有提供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没有询问具体细节，没有给出任何建议或承诺。他只是“看到”了，然后“问”了。他的关心，如果这能称之为关心的话，像落在雪地上的月光，清冷，稀薄，若不仔细感受，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可你若真的看见了，并且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便会发现，整片寂静而寒冷的雪原，都因了这缕月光，而泛起一层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温柔的柔光。

　　此后的几天，生活似乎艰难地重回了原有的轨道。Sienna继续着大二繁重的学业，奔波于教室、图书馆和宿舍之间；她更新社交媒体，认真拍摄PR寄来的衣服，在镜头前展现出甜美明媚的笑容，与粉丝分享穿搭心得；她与朋友聚会，在珠江边吹风，在糖水铺里品尝甜蜜。只是偶尔，在深夜剪辑视频的间隙，或是清晨醒来、意识尚未完全回笼的懵懂片刻，她会下意识地点开那个雪山头像，反复阅读那几句简短到近乎苍白的对话，试图从字缝里解读出更多隐藏的含义。

　　她开始尝试着，像投入深邃湖心的小石子，怀着一种隐秘的期待，向他分享一些生活的碎片。不再是那种刻意的、带着精心表演性质的精致图片，而是更随意、更瞬间的捕捉。

　　比如，傍晚从图书馆出来，她拍到天空一片奇特的、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羽毛形状的云。
　　「嘻嘻」她附上照片。
　　他过了很久，久到她几乎要忘记这条消息时，才回了几个字：「还伸出去拍照。」

　　伸出去拍危险傻啊 你

　　他的回复总是吝啬而克制，遵循着极简主义的原则，有时甚至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应。但Sienna不再像最初那样轻易气馁或感到被冒犯。她渐渐品出一点味道，他并非完全无视，他只是……惜字如金，并且严格地、近乎固执地守护着他个人世界的边界与秩序。他的每一次回应，无论多简短，都像是对她某种程度上的“看见”，这本身，对她而言，就成了一种隐秘的奖励。

　　直到一周后的一个深夜，她因为一个棘手的、需要团队合作的专业课作业熬到凌晨两点。组员之间的沟通不畅，分工不明，导致最终大部分的压力都落在了她的肩上。对着电脑屏幕上依旧混乱的数据和文稿，她感到头脑发胀，太阳穴突突直跳，一种混合着焦虑、委屈和巨大疲惫的情绪像潮水般涌上来。白日里积累的诸多细小挫折——不小心打翻的、她最喜欢的芋泥波波奶茶，弄脏了刚穿第一次的新裙子；拍摄时因为光线不理想反复重来的烦躁；甚至食堂阿姨今天少给她打了一块她最爱吃的菠萝咕咾肉……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在寂静的、精力耗尽的深夜里，被无限放大，汇聚成一股难以名状的低落。

　　她蜷缩在宿舍窄小的床上，窗帘没有拉严，一丝路灯光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狭长的光影。手指无意识地在发烫的手机屏幕上滑动，一个个熟悉的头像掠过，最终却像被磁石吸引一般，停在了那个头像上。

　　一种强烈的、想要听到他声音的冲动，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或许是因为他之前的冷静曾给予过她奇异的安抚，或许只是因为在这极度脆弱的时刻，她想要触碰一点与日常喧嚣不同的、冰冷而坚实的东西。

　　冲动之下，她几乎是没有经过任何理性思考，便按下了语音通话的按钮。清脆的铃声响了起来，在寂静的宿舍里显得格外刺耳。每一声冗长的等待音，都像重锤敲打在她紧张而脆弱的神经上。后悔感迅速蔓延，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在凌晨两点打扰一个几乎可以算是陌生人的、冷淡如冰的男人。

　　就在她手指颤抖着，准备挂断这通注定冒失的电话时，通话被接起了。

　　“喂？” 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游戏语音里听到的更加低沉，带着一丝被深夜浸染的沙哑，像午夜的风擦过北方冬日的松树枝丫，有种粗粝的质感。

　　Sienna瞬间慌了神，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啊……对不起，是不是吵醒你了？”她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歉意而显得细小。

　　“没事。”他的背景音异常安静，隐约有极轻微的纸张翻动的声音，或者像是键盘被轻轻触碰的声响，似乎并非是从睡眠中被惊醒的状态。“你说。”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这么晚打来，没有客套的寒暄，甚至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情绪，只是简单地、直接地给了她一个“说”的许可。

　　这简短的两个字，像是一个开关，打开了她积蓄已久的情绪闸门。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绝对安全、不会被打断也不会被随意评价的树洞，开始絮絮叨叨地、语无伦次地讲述起来。从作业的棘手，到组员的不负责任，再到白天打翻奶茶的懊恼，还有对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的隐隐担忧……她的话语缺乏逻辑，夹杂着孩子气的抱怨和明显的倦意。她并不真的期望他能给出什么解决方案，他只是需要一个倾听的对象，一个能承载她这些琐碎而真实情绪的存在。

　　他大部分时间沉默地听着，电话那端只有他平稳的、几不可闻的呼吸声，证明他还在线。偶尔，在她停顿的间隙，他会发出一声低沉的“嗯”，表示他仍在接收她的信息。这沉默并不让她感到尴尬或被忽视，反而像一种广阔而包容的容器，稳稳地接住了她所有散乱的、带着负面能量的倾诉。他的沉默是有重量的，是专注的。在这份沉默中，她的语速渐渐慢了下来，激昂的情绪趋于平缓，浓浓的倦意如同潮水般再次上涌，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

　　就在她即将被睡意完全俘虏、陷入混沌的前一刻，仿佛是为了确认电话那端这个给予她安宁的存在依旧真实，她无意识地、用带着浓重鼻音和朦胧睡意的、近乎呓语的模糊语调，喃喃地滑出了一句话：

　　“……好累哦，宝宝。”

　　“宝宝”这两个亲昵得过分、与她此刻倾诉对象完全不符的字眼，像一颗投入静默深湖的石子，激起了无声却巨大的涟漪。

　　电话两端，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Sienna的睡意被这寂静带来的恐慌感瞬间驱散得无影无踪，她猛地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瞳孔急剧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鼓起来。血液轰的一下全部涌上头顶，脸颊和耳根烫得吓人。她怎么会……怎么会把和闺蜜撒娇、或者独自一人时自我安慰惯用的口头禅，用到了他的身上！用到了这座沉默的、冰冷的他身上！

　　电话那头依旧沉默着，漫长的几秒钟，仿佛被无限拉长。Sienna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澎湃流动的轰鸣声，羞耻感像炽热的岩浆，将她从头到脚彻底淹没，让她无地自容。她张了张嘴，干燥的喉咙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道歉和解释都卡在那里，徒劳无功。

　　就在她被这巨大的尴尬吞噬，准备不顾一切仓惶挂断电话，然后从此在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时，他的声音再次透过听筒传来，依旧是那副平稳的、听不出任何喜怒波澜的语调，但每个字都像一块棱角分明的冰，投入她滚烫的、混乱的思绪中：

　　“扣十分。”

　　“……啊？” Sienna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以为自己因为过度疲惫和紧张而出现了幻听。

　　“随意使用过度亲昵的称呼。”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进行一项严肃的、公事公办的条款说明，或者是在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自然规律，“扣分制。满分一百。”

　　荒谬。
　　诡异。
　　难以置信。

　　却像一束强光，骤然撕裂了他们之间那片模糊不清、暧昧不明的迷雾，照亮了一条从未设想过的路径。Sienna在极度的窘迫、震惊和茫然之后，一种奇异的、被纵容了的、甚至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刺激感，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悄然滋生。他没有直接斥责她的失态，没有冷漠地立刻挂断电话以示划清界限，也没有流露出任何被冒犯的恼怒。而是用这样一种近乎儿戏、却又带着他鲜明个人色彩和秩序感的方式，清晰地划下了一道线，同时……也建立了一种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的、隐秘的、独一无二的联结方式。

　　她握着发烫的手机，脸颊深深埋进柔软而微凉的枕头里，在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尴尬之下，嘴角竟然忍不住，极轻、极轻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弧度，一丝压抑不住的低笑从喉间逸出。

　　那座遥远、寒冷、看似永远无法攀登的雪山，好像……并非完全遥不可及。他并非没有温度，只是他的温度，需要用一种特别的、近乎解谜的方式，才能小心翼翼地触摸到。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扣分”，仿佛一个古怪的序章，为他们之后的故事，定下了一个始料未及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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