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业火
那目光相接的一瞬,极短,又极长。
短得像惊鸿一瞥,长得好似贯穿了十三年颠沛的光阴。
男人的眼神很静,并非了空大师那种看破红尘的澄澈,而是一种……深潭般的沉。
水面无波,底下却潜藏着难以估量的暗流。他的视线在她脸上停顿了片刻,没有惊异,没有审视,甚至没有寻常香客见到少林住持时应有的恭敬或好奇。那眼神,更像是一种确认,一种“原来你在这里”的了然。
然后,他微微颔首,动作自然,仿佛只是对一位路过的僧人致意。随即,他便转回头,继续仰望着古柏的枝桠,仿佛那上面的鸟雀,比少林寺的住持更值得关注。
净念袖中的手指,缓缓松开。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印,隐隐作痛。她垂下眼睑,步履未停,宽大的袈裟拂过洁净的石板地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径直向着方丈院的方向走去。
背影依旧挺拔,庄严,无懈可击。
只有她自己知道,方才那短短一瞥,几乎抽空了她周身的气力。那熟悉的、梦魇般的味道,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脊椎,勒得她几乎窒息。
他没有立刻离开。
接下来的三日,他日日都来。
有时在清晨,混在第一拨香客中,在大雄宝殿外上一炷香,然后便坐在殿前石阶的角落,看着往来的人潮,一看便是半日。有时在午后,出现在藏经阁外的林荫小径上,慢悠悠地踱步,偶尔驻足,观察石刻的经文,或是聆听风吹过竹林的声音。
他像个最寻常不过的游客,安静,低调,不与人交谈。
但净念知道,他在观察。观察寺院的布局,观察僧人的作息,观察……她。
她按捺住胸腔里那头咆哮欲出的野兽,强迫自己维持着住持的日常。早课,诵经,处理寺务,巡视各堂。她的目光偶尔会与他在人群中相遇,每一次,都如同冰针扎入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冰冷的战栗。
他在等什么?
她也在等。
等他露出破绽,等他靠近,等一个……可以动手,而又不惊动太多人的时机。
这等待,比过去十三年的任何一天都要煎熬。仇恨的业火在心底灼烧,几乎要将她的理智焚为灰烬。她需要在佛像前静坐良久,一遍遍默念《心经》,才能勉强压下那股徒手撕裂对方的冲动。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空?如何空?
那血是空的?那仇是空的?那十三年饮冰卧薪的等待,也是空的?
佛言在她脑中激烈地碰撞,与血腥的记忆交织,几乎要将她撕裂。
第三日,黄昏。
残阳如血,将半个天空和少林寺的琉璃瓦顶染成一片凄艳的橙红。香客已稀,寺内逐渐安静下来。
净念接到知客僧的禀报,说那位连续来了三日的青衣香客,请求在寺内挂单住宿一夜,理由是“仰慕少林清静,欲体验晨钟暮鼓之妙”。
来了。
净念指尖捻动着佛珠,一颗,又一颗,檀木的温润触感无法驱散心底的寒意。
“准。”她只回了一个字。
声音平稳,不起波澜。
夜幕彻底笼罩了少林。僧众晚课已毕,各自回寮房歇息。寺院深处,只余下巡夜僧人规律而轻微的脚步声,以及风吹过古松的呜咽。
净念没有点灯,独自坐在方丈院的禅房里。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她在等。
时间一点点流逝,仿佛凝固的琥珀。
约莫子时,万籁俱寂。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响,从院墙外传来。不是风吹落叶,更像是夜鸟振翅,或者……衣袂破空。
净念倏然睁开双眼。
眼底,再无半分平日的悲悯与平静,只剩下淬了冰的、野兽般的锐利。
她站起身,灰色的僧袍在黑暗中如同一抹飘忽的鬼影。没有走门,她无声地推开后窗,身形如烟,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方丈院后,是一片僻静的竹林。月光被茂密的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影子。
他果然在那里。
背对着她,站在竹林间一小片空地上,仰头望着从竹叶缝隙中漏下的几点寒星。青布衣衫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你来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净念停在他身后三丈之外,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
“等你很久了。”她开口,声音是她自己都未曾料想的沙哑冰冷,像磨砂的石砾相互摩擦。
男人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他半边脸庞,线条硬朗,眉眼深邃,看不出具体年纪,只觉得一种历经风霜沉淀下来的沉稳。
他看着净念,目光在她身上那袭代表少林至高权柄的袈裟上停留了一瞬,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
“少林寺第三十二代住持,净念大师。”他慢慢说道,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谁能想到,当年那个躲在佛台底下,吓傻了的小女孩,会有今日。”
佛台底下?
净念的心脏猛地一缩。记忆的碎片疯狂翻涌。不,她记得清清楚楚,她是站在那里,站在父亲身后,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他怎么会说……佛台底下?
他在试探?还是在混淆?
“你是谁?”净念打断他,不愿被带入他的节奏。业火在血管里奔流,她需要答案,更需要鲜血来祭奠。
男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陈旧的布包。他解开系绳,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掌心。
月光下,那东西反射出一点黯淡的光泽。
是半只翅膀。金黄色的,用麦芽糖吹塑而成的,凤凰的翅膀。边缘已经有些融化变形,沾染着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和她记忆中,父亲买给她的那只糖画凤凰,一模一样。不,这就是那只!是从她当年掉落、碎裂的糖画上,遗落的部分!
那甜腻的、混杂着血腥的味道,仿佛瞬间浓郁了千百倍,从那只残破的糖画翅膀上弥漫开来,将她紧紧包裹,拖入那无边的血色梦魇。
“这味道,你应该还记得。”男人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在她紧绷的神经上反复刮擦。
净念的呼吸骤然急促,胸腔剧烈起伏。她死死盯着那半只糖画翅膀,眼前一片血红。
“为什么?”她从齿缝里挤出这三个字,带着血腥气,“为什么杀我父亲?”
男人看着她眼中翻腾的、几乎无法抑制的杀意,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杀人,需要理由吗?”他反问,语气淡漠得像在讨论天气,“江湖恩怨,利益纠葛,或者,只是他挡了别人的路。”
“你们是谁的人?”净念向前踏出一步,周身的气息骤然变得危险,竹林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那个蛇形标记,代表什么?”
男人将糖画翅膀重新包好,收入怀中。这个动作,慢条斯理,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标记,不重要。过去的事,也不重要。”他抬起眼,目光再次落在净念身上,这一次,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评估货物般的审视,“重要的是现在,是你。”
“我?”
“是。你。”男人缓缓道,“了空那个老和尚,把你教得很好。少林寺最年轻的住持,罗汉堂首座,一身修为登峰造极……你比他预想的,更有价值。”
了空师父?他知道师父?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父亲的血仇,师父的教诲,自己这十三年的隐忍……难道……
一个冰冷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缠上了净念的心臟。
“你到底想说什么?”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男人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陈旧血腥与麦芽糖甜腻的气味,更加清晰可辨。
“你父亲,当年卷走了一样东西。”男人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也带着威胁,“那样东西,本该属于‘我们’。他以为躲到少林寺,借着佛门清净地,就能摆脱?可笑。”
他顿了顿,看着净念骤然缩紧的瞳孔,继续道:“那样东西,他临死前,一定交给了你。或者,告诉了你藏在哪里。”
净念脑中嗡嗡作响。父亲临死前的眼神,那复杂的、饱含未言之语的眼神……难道,不仅仅是父女诀别的不舍和无奈?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咬牙道,试图稳住心神。
“你会知道的。”男人似乎并不意外她的否认,“或者,你已经知道了,只是你自己还未意识到。那样东西,可能是一封信,一块令牌,一张图……或者,只是一个秘密。”
他微微倾身,气息几乎喷到净念的脸上,那味道让她几欲作呕。
“交出那样东西,或者说出秘密。否则……”他的声音冰冷如铁,“少林寺千年古刹,香火鼎盛,僧众数百……它承受不起下一次的‘意外’。”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用整个少林寺的安危,来逼她就范。
原来,他今日前来,不仅仅是为了确认她的存在,更是为了索取一件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东西”。
父亲的死,不仅仅是一场仇杀?背后还牵扯着更深的阴谋?而自己,这十三年,竟一直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谜团之中?甚至连了空师父的收留和培养,都可能别有深意?
巨大的信息量和颠覆性的认知,如同狂风暴雨,冲击着净念十八年来构建的世界。
仇恨未消,又添迷雾。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这个身上带着父亲死亡气息的仇人,此刻却抛出了一个比复仇本身更复杂、更危险的谜题。
业火在她眼底燃烧,却不再是单纯的毁灭欲望,而是混杂了震惊、困惑、以及一种被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冰冷愤怒。
竹林幽暗,月光惨白。
两人对峙着,一个背负血海深仇与惊天秘密,一个心怀叵测步步紧逼。
沉默,在夜风中蔓延,紧绷如弦。
净念缓缓抬起手,不是合十,而是握成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爆响。
“少林,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她一字一顿,声音里的杀意,再无掩饰。
男人看着她蓄势待发的姿态,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又露出了那种极淡的、令人心悸的笑容。
“是吗?”他轻声道,“那我们,拭目以待。”
话音未落,他的身形毫无征兆地向后飘退,如同鬼魅,瞬间便融入了竹林更深处的黑暗,消失不见。
只留下那混合着甜腻与血腥的诡异气味,还有那句冰冷的威胁,在净念的周围,久久不散。
净念没有去追。
她站在原地,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指尖冰凉。
抬头,望向被竹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残星几点,冷月如钩。
佛不渡人,人自渡。
可前方,是彼岸,还是更深的地狱?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从这一刻起,她脚下的路,不再是单纯的复仇,而是卷入了一场连对手是谁都尚未可知的、更加凶险的漩涡。
业火,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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