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未上岸》

　　一　老周的「洗牌仪式」
　　开学第三周，周二上午第三节，班主任老周抱着一沓座位表晃进教室。
　　阳光正好，他却把表格卷成话筒，敲了敲讲台：
　　「同学们，咱们来次大换血，给新学期加点新鲜感！」
　　一句话，全班沸腾，桌椅腿与地面摩擦出此起彼伏的尖叫。
　　老周推推眼镜，开始点名——
　　「林屿、林屿——去第四排靠窗！」
　　「宋知夏、宋知夏——第三排走廊！」
　　「沈放、沈放——第二排黄金位！」
　　……
　　每喊到一个名字，被点的人就像被抽中的彩票，拎起书包在众目睽睽下穿行。
　　我趴在倒数第二排，笔尖无意识在草稿纸上画圆圈，耳朵却竖得老高——
　　生怕漏听，又生怕先听到自己。
　　二迟迟不到的「叶星野」
　　名字一圈圈减少，教室的空位像被填空的拼图，渐渐显形。
　　我盯着老周翻动纸页的指尖，心跳跟他的节奏同步，「扑通、扑通」。
　　终于，他抬眼，目光穿过半间教室，落在我脸上——
　　「叶星野。」
　　那一刻，世界静音，只剩自己耳膜里的轰鸣。
　　我「嗖」地站起，膝盖撞到桌斗，发出笨重的闷响。
　　老周接着念：「倒数第一排，靠窗，单座。」
　　——原来不是同桌，是先单点我。
　　我含糊地「哦」了一声，声音被心跳盖过，连自己都觉得遥远。
　　三最后一声「李予安」
　　讲台旁的空位只剩一张。
　　老周低头，扫到最后一行，眉梢微挑：
　　「李予安。」
　　名字像被扩音器拉长，在天花板下回荡。
　　我抱书的手猛地一抖，卷子哗啦啦散了一地。
　　弯腰去捡的瞬间，余光里——
　　他已从教室另一端起身，白色T恤被风微微鼓起，像一面迟到的帆。
　　阳光追着他，将影子投在我脚边，与我的影子短暂重叠，又迅速分开。
　　老周指向我旁边的空座：
　　「倒数第一排，靠窗，双座。」
　　于是，两张桌面并排，像被命运强行合并的轨道。
　　我愣在原地，喉咙发干，半个音节也挤不出。
　　他走近，停步，把书包搁上桌，声音低而礼貌：
　　「你好，新同桌。」
　　我只听见自己脑内「嗡」的一声，像老式胶片突然卡带。
　　世界仿佛被按了静音键，我只能机械地点头：
　　「好……好。」
　　四轰鸣之后
　　桌椅重新归位，老周满意地拍拍手，走出教室。
　　同学们叽叽喳喳，开启新邻里的破冰模式。
　　而我坐在里侧，身体僵硬，指尖还残留着捡卷子时沾到的粉笔灰。
　　他翻开英语书，一页，两页，纸声轻响。
　　我的草稿纸上，圆珠笔无意识滑过，留下一个湿漉漉的「L」。
　　风从旧窗钻进来，吹起他T恤下摆，也吹皱我心里的湖面。
　　——原来换座位不是海啸，它只是悄悄改了潮汐方向。
　　新的岸线在脚边浮现，而我，还来不及后退，就被潮水轻轻围拢。
　　开学第三周，教室门口出现一抹陌生的白。
　　吴恙站在晨光里，裙摆与窗帘一起飘。
　　她的自我介绍像一串银铃，叮叮当当，落进每个人的耳窝。
　　我注意到，铃声中段，有一个低音悄悄拐弯——
　　那是对李予安的方向。
　　黑板擦落下粉尘，像一场微型雪崩。
　　我低头，在笔记本空白处画了一条虚线，又画一条实线；
　　虚线是我，实线是她。
　　两条线尚未相交，已听见裂帛之声。
　　那天放学，值日生把黑板擦得发亮，像一面照妖镜。
　　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听见后排他们三人的笑闹——
　　李予安、李哨、武砚青，以及忽然插入的、吴恙的脆笑。
　　四个声音拧成一股绳，甩过来，轻轻抽在我背上。
　　李见晴等我并肩。
　　我们都没说话，只是走出教室时，她把手插进我袖口的褶皱里，像替我把风口系紧。
　　楼梯转角，最后一缕夕阳铺在墙面。
　　我侧过脸，看见自己的影子贴在墙上，薄得像一张未写地址的邮票，
　　不知该寄往哪个未来。
　　而我知道，真正的风暴尚未登陆。
　　此刻，只是潮汐在课桌暗处，悄悄涨了一厘米。
　　吴恙的习题册推到我面前时，发出很轻的一记“沙”——

　　像雪落进衣领，先是一凉，随后化开，顺着脊背往下淌。

　　“星野，你帮我讲讲这一题，好不好？”

　　她的尾音微微上扬，像一根羽毛，在最痒的地方挠了一下。

　　我垂眼，看见她指甲上贴的亮片，银白，六边形，闪出冷冽的折光。

　　那一瞬，我想到冰裂纹，想到早春河面最薄的那层，想到——

　　倘若我踩上去，会不会“咔嚓”一声，连人带心事一起坠进暗流。

　　“哪题？”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想象中平静。

　　吴恙把圆珠笔递给我，笔杆带着她的体温，略烫。

　　我接过，在草稿纸上写下第一步：设未知数。

　　笔尖划破纸面，留下一道极黑的伤口。

　　李予安就坐在我们斜后方。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一束手电筒的光，从背后照过来，

　　把我的轮廓投在墙上——影子的心脏位置，恰好被粉笔槽穿过。

　　“这里，要配方法。”

　　我写着，耳边却分辨出他们三人的呼吸节奏：

　　吴恙轻浅，带着薄荷糖味；

　　李予安稍沉，混一点刚打完球的盐汽；

　　而我，像被拉长的橡皮筋，随时会“啪”地回弹，打疼自己。

　　十二点十五分，风扇吱呀吱呀，把热浪切成碎片。

　　大部分人趴下了，像被潮水冲散的贝壳。

　　我没睡，假装翻书，实则透过立起的书脊，偷看斜对角——

　　吴恙单手支颐，另一只手把一张折好的纸条，

　　悄悄推到李予安肘边。

　　纸条是淡蓝色，像凌晨四点的天空。

　　他顿了两秒，展开。

　　我看不到字，只看到他的嘴角，慢慢扬起，

　　露出那颗熟悉的小虎牙——

　　却是对着别人的方向。

　　书页在我指尖发出褶皱的呻吟。

　　我合上书，起身，绕到走廊。

　　阳光像滚烫的铜版，印得我脚底发痛。

　　我靠在洗手间的瓷砖墙上，仰头，看天花板凝出一颗水珠。

　　水珠悬在那里，迟迟不坠，像我的喜欢——

　　明明已经超重，却还在死撑。

　　下午第三节，体育。

　　操场被太阳烤得发白，空气像一锅煮开的胶。

　　老师喊解散后，我躲到栀子树后，掐一片叶子，在掌心揉出汁。

　　苦涩的清香，顺着掌纹蔓延，像一条不肯干涸的河。

　　“喂，叶星野。”

　　声音从树影外传来。我抬头，看见武砚青。

　　他刚踢完球，鬓角湿透，汗珠挂在睫毛上，欲坠不坠。

　　“你……有没有见晴的微信？”

　　他问得突兀，耳尖泛红。

　　我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

　　原来这座孤岛上，不止我一个人，藏着暗礁。

　　“有，但她不常用。”

　　我递给他一片湿纸巾。

　　他接过，低声道谢，转身时，脚步明显轻快。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我们都一样——

　　把喜欢折成很小的纸船，放进对方的潮汐，

　　却不敢等回航。

　　放学铃响，教室空成贝壳。

　　我擦黑板，粉尘飞起，像一场逆向的雪。

　　背后忽然有人开口：“那题，我听懂了一半。”

　　我回头，吴恙倚在讲台，笑意像新月，弯得刚好割腕。

　　“哪一半？”

　　“配方法之前，你的心算。”

　　她走近一步，声音压低，“你算得很快，像……在逃跑。”

　　我握紧板擦，指节发白。

　　她却不逼近，只是侧头，看向窗外——

　　李予安正抱着球，从操场尽头跑来，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极长，

　　像一条奔流的河，把我和吴恙，隔在两岸。

　　“别怕，”她轻声说，像在安慰我，又像在安慰自己，

　　“孤岛不会一直孤，潮水总会带来新的沙。”

　　我没回答，只是转身，把最后一行粉笔字擦掉——

　　那里，原本写着：

　　“三角形内心到三边的距离相等。”

　　此刻，却留下一道模糊的凹痕，像被指腹反复摩挲的旧伤口。

　　灯管嗡嗡，飞蛾撞玻璃。

　　我抱着作业本，穿过长长的走廊。

　　尽头，李予安靠墙，似在等人。

　　我低头，打算擦肩。

　　他却忽然开口，声音低而快：

　　“明天月考，你带2B铅笔了吗？”

　　我顿住，点头。

　　他笑，眼尾弯出细小的褶子：

　　“那……借我一支？我的，刚好用完。”

　　我摸向笔袋，指尖触到那支樱花粉杆的自动铅——

　　笔芯还剩0.5毫米，笔夹上刻着我偷偷用刀片刻的“L”。

　　我抽出来，递给他。

　　交接的0.3秒，笔杆仍带着我的体温，却立刻被他的掌心覆盖。

　　“谢了。”

　　他转身，背影被灯光拉得斜长，像一把未合拢的伞。

　　我站在原地，听见心里某处，

　　极轻极轻地——

　　“咔。”

　　那是冰面，裂开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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