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琉璃之心
暮春午后的阳光,穿过万象楼后院那扇半月形的雕花木门,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与前堂的富丽堂皇、人流如织截然不同,此地仿佛是被时光精心收藏起来的一幅残卷,静谧,幽深,带着几分遗世独立的孤高。
几株老梅早已过了凌寒吐蕊的时节,虬龙般的枝干沉默地交错着,在粉墙上勾勒出苍劲的剪影。
墙角边,随意堆叠着些蒙尘的旧物,残缺的瓷瓶、褪色的木雕,像是被繁华遗落的注脚。
湿润的青苔沿着石阶肆意蔓延,织成一张张碧绿的丝绒地毯,空气里浮动着泥土与草木腐败后又新生特有的、清冽中带着微腥的气息。
而此刻,这片荒疏景致中最动人的一笔,却是那位蹲踞于青石板旁的碧衣女子。
周予怀——万象楼年轻的掌柜,正微微俯身,凝视着石缝间一簇怯生生探出头的紫色野花。
她垂落的发丝如墨色流泉,拂过皎洁的侧颜。
那双闻名京城的琉璃色眼眸,此刻敛去了鉴宝时的清冽锋芒,倒映着那抹脆弱而倔强的紫意,漾动着一种罕见的、近乎虔诚的柔和。
她伸出纤纤玉指,虚悬在柔嫩的花瓣之上,并未触碰,仿佛怕惊扰了这卑微生命全力以赴的绽放,只是在感受那无形的、蓬勃的生机。
前堂那场关于“泣血虎符”的风波,并未在她心湖留下太多涟漪。她见识过太多巧夺天工的虚伪,早已习以为常只是,那个名叫林瑾离的说书人,似乎有些不同。
他编织的谎言华美如锦绣,逻辑缜密如天衣,几乎能混淆时空。
然而,在他那玩世不恭的表象之下,那双清亮的眼底深处,周予怀窥见的并非寻常骗徒的贪婪与奸诈,而是一种……洞悉虚无后依旧沉溺于构筑虚无的悲凉,一种徘徊在真实与虚幻边界、无人能懂的孤独。
这份独特,在她古井无波的心境里,投下了一颗极细微的石子,漾开一圈极浅的好奇。
“小姐,”
老朝奉周叔略带担忧的声音在一旁响起,打破了寂静,
“那位林公子,老朽虽摸不清其根底,但观其行止气度,绝非寻常说书艺人。今日他在我万象楼折了面子,只怕……会怀恨在心,我们还需早作提防才是。”
周予怀的指尖轻轻拂过花瓣上欲坠未坠的露珠,缓缓站起身,碧色罗裙如荷叶铺展,动作优雅天成。
她拂了拂裙裾,尽管那里并无半点尘埃。
“周叔,他此来,并非为结仇。”
她的声音如同山间冷泉,平静无波,
“他是来‘求证’的。”
“求证?”周叔面露不解。
“嗯。”
周予怀目光投向那扇通往前面喧嚣世界的月亮门,琉璃眸色深了些,
“求证这苍茫人世,是否当真存在他无法欺骗、无法动摇的‘真实’。”
她略作停顿,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如同悲悯般的情绪:
“一个习惯了用谎言构筑整个世界的人,当骤然遇见一个能轻易看穿所有虚妄的存在时,他首先感受到的,或许并非愤怒,而是……迷失。”
周叔似懂非懂,只能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
“总之,此人心思深沉,绝非善与之辈,小姐还需多加小心。”
周予怀不再言语。
危险么?或许。
但她执掌万象楼这些年,过眼的奇珍异宝何止万千,洞察的人心鬼蜮更是层出不穷。
她只是觉得,那个林瑾离,像一卷用金线绣着空无文字的华美缣帛,如今,终于遇到了一个能读懂他“留白”之处的读者。
就在这时,前堂传来伙计略显迟疑的通报声:
“掌柜的,林……林公子又来了,说是……特来请教。”
周叔脸色一紧,周予怀却只是微微扬了扬线条优美的下颌,琉璃色的眸底,闪过一丝早已预料到的、清冷的光。
“请林公子至‘竹韵轩’用茶。”
竹韵轩,名副其实。
这是一间陈设极为雅致的偏厅,不大,却因窗外几杆翠竹的映衬而显得意境幽远。
疏朗的竹影透过薄薄的窗纱漫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在微凉的空气里,摇曳生姿,恍如一幅天然流动的水墨丹青。
空气中弥漫着新沏的庐山云雾那清冽的茶香,与窗外传来的淡淡竹叶清气交融在一起,沁人心脾。
林瑾离坐在一张梨花木嵌螺钿的扶手椅上,身姿不似往日那般慵懒随意,反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面前的红木小几上,放着一杯茶汤青碧的香茗,以及一个看起来颇为普通、甚至边角有些磨损的旧锦盒。
当周予怀的身影出现在轩门口,逆着光,宛如一幅淡彩工笔美人图时,林瑾离几乎是立刻从椅上站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微风,拂动了茶几上氤氲的热气。
“周掌柜。”他拱手施礼,脸上依旧带着习惯性的笑意,只是那笑容里,少了几分浮于表面的玩世不恭,多了几分难以掩饰的、近乎执拗的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如同谒见宗师般的局促。
“林公子去而复返,不知有何见教?”周予怀在他对面的绣墩上落座,姿态娴雅。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最终,定格在那只毫不起眼的旧锦盒上。
“今日在前堂,得蒙掌柜金玉之言,恍若暮鼓晨钟,令人警醒。”
林瑾离的话语依旧流畅,这是浸入骨血的本能,
“在下回去后,反复思量,深感自身于‘求真’一道,实在如同井底之蛙,见识鄙陋。故而冒昧叨扰,是想……再请掌柜的,品鉴一物。”
又欲重施故技?周予怀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不显山不露水,只淡淡道:
“哦?不知此番,又是哪位前朝贵胄的遗泽,或是哪位沙场名将的旧物?”
林瑾离却摇了摇头。这一次,他没有急于打开锦盒,也没有立刻编织任何动人心魄的故事。
他只是凝视着沈澈那双能勘破万象的琉璃眸,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甚至带着点与他平日形象不符的、笨拙的诚恳,缓声道:
“不,这一次,没有故事。”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搭在锦盒的搭扣上,“咔哒”一声轻响,盒盖被掀开。
里面没有预料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古朴沉重的青铜器。只有一枚鸽子蛋大小、通体浑圆、色泽混沌不明的……石头?
它似玉非玉,似石非石,质地呈现一种浑浊的灰白色,内部仿佛包裹着团团棉絮般的杂质,表面虽经打磨,光滑依旧,却掩不住那份与生俱来的朴拙。无论以何种苛刻的鉴赏眼光审视,这都像是一块在河滩上随手便可拾得的、再普通不过的鹅卵石,至多是形状更趋近完美罢了。
“此物,乃是在下幼时,于故乡一条无名小溪边偶然拾得。”
林瑾离的声音很平稳,没有任何多余的渲染,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当时只觉得它圆润可爱,便一直带在身边,辗转至今。它……不值一文,亦无任何显赫来历可言。今日前来,别无他求,只想问问掌柜,依您慧眼观之,此物……可‘空’否?”
周予怀微微一怔。
她预想了林瑾离会拿出更精妙绝伦、故事更催人泪下的赝品来与她博弈,或是用更机巧的言辞来试探她的深浅。唯独没有料到,他会拿出这样一件……近乎于“无”的东西。
没有故事,没有价值,没有历史,甚至没有刻意雕琢的痕迹。
她抬起眼,再次审视林瑾离。他的眼神复杂难言,有小心翼翼的试探,有隐晦的期待,有不易察觉的紧张,还有一层更深邃的东西,像是将自身某段真实不虚的、未曾设防的过往,小心翼翼地剥离出一角,捧到了她的面前。
周予怀没有立刻回答。她将目光完全投注在那枚混沌的石头之上。
【真知之瞳】,无声开启。
周遭的世界在她眼中开始剥离表象。氤氲的茶香失去了形态,摇曳的竹影化作了纯粹的光影线条,窗外的鸟鸣、风吟都退化为遥远的背景音。
而眼前这枚朴拙的石头,它的“本质”开始如画卷般缓缓展开。
她“看”到了亿万年前剧烈的地壳运动,炽热的岩浆在黑暗中奔涌冷却;“看”到了千万年来河水的耐心冲刷与磨砺,将其尖锐的棱角抚平成温润的曲线;“看”到了它内部那些看似杂乱的“棉絮”,实则是微小的矿物晶体,在无尽的寂静时光里,缓慢地生长、交织、沉淀。
她感知到了阳光的温暖、雨水的清冽、一个孩童掌心最初的温度,以及岁月流逝留下的、无比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印记。
没有波澜壮阔的因果,没有缠绵悱恻的情感纠葛。有的,只是天地造化最朴素、最漫长、也最恢弘的真实。
但是……不空。
它不仅不空,反而因为这份纯粹的自然性与时光厚重的沉淀,显得异常“充实”与“饱满”。
它就像一滴被无形之力凝固的漫长光阴,沉默地、忠实地承载着属于它自己的、渺小却又独一无二的“历史”。
周予怀凝视了许久,久到林瑾离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
他的心,随着她沉默时间的延长,一点点被无形的手攥紧。他一生欺瞒众生,早已炼就一副铁石心肠,但此刻,捧着这唯一真实的、与自己生命轨迹交织过的“过去”,他竟品尝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忐忑。
他甚至荒谬地觉得,比起上次在前堂被当众揭穿,等待沈澈对这块石头下达的“判决”,更加令人焦灼难安。
终于,周予怀那如同蝶翼般的长睫轻轻颤动了一下,眼底流转的微光渐渐敛去,恢复成平日的清澈深邃。
她抬起头,迎上林瑾离紧张的目光,琉璃般的眸子里,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完整地映出了他的身影,清晰得让他感到一阵无所适形的悸动。
她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浅、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如同春风悄然拂过冰封的湖面,漾开圈圈细微而动人的涟漪。
“林公子,”她的声音依旧清越如玉磬,却少了几分惯有的疏离,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润,
“这块石头,很好。”
林瑾离屏住了呼吸。
“它不空。”她一字一句,清晰而肯定地说道,每个字都像珍珠落玉盘,敲在他的心上,
“它很‘满’。满是大地的记忆,流水的歌声,还有……”
她微微顿住,目光似乎穿透了石头的表象,看到了更深处、更柔软的东西,
“还有一个孩子,最初拾起它时,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纯粹的欢喜。”
“……”
林瑾离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轻轻握了一下,酸涩,却又涌动着奇异的暖流,瞬间冲刷过四肢百骸。
他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发现那些早已融入骨血的、足以应对任何场面的机巧言辞,此刻竟一句也派不上用场。
所有的智计,所有的伪装,在她那双洞彻虚妄的明眸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
他只能有些狼狈地、近乎仓促地垂下眼帘,避开她那过于清澈的目光,干涩地挤出一句:
“是……是吗?那便……好。”
周予怀将他这难得的、近乎失措的窘态尽收眼底,眸中那抹浅淡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一分,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更深的波纹。
她不再看他,而是伸出素手,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已然微凉的茶,送到唇边,轻轻呷了一口。
“林公子,”她放下那只细腻白瓷的茶盏,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淡然,却奇异地驱散了最初的冰冷,
“你若当真对‘真实’感兴趣,不妨多看看这类东西。它们缄默无言,却从不欺瞒。”
林瑾离看着被她轻轻推回到自己面前的锦盒,看着盒中那枚混沌却仿佛被赋予了新生命的石头,心中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今日来,本是想用这唯一的“真实”,作为盾牌,试探她能力的边界,或者说,是想在她面前,为自己“谎言家”的身份,寻回一丝微妙的平衡与尊严。
可他似乎……一败涂地。
他非但没有试探出任何想要的答案,反而将自己一段真实的、柔软的、几乎被遗忘的过往,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她的目光之下。
更让他心惊乃至一丝恐慌的是,她不仅看穿了石头的本质,甚至……精准地触摸到了他那份深埋心底、连自己都早已漠视的“纯粹的欢喜”。
这种被彻底洞悉、无所遁形的感觉,让他本能地感到不安,却又诡异地……被深深吸引,如同飞蛾注定要扑向那灼热而明亮的火焰。
“多谢掌柜指点。”
林瑾离低声说道,动作轻柔地合上锦盒,珍而重之地将其收回怀中,那小心翼翼的姿态,不似对待一块顽石,更像呵护一件稀世奇珍。
他站起身,准备告辞。今日这番“交锋”,他输得彻底,却仿佛……意外地收获了些许不同寻常的东西。
就在他转身,欲向那摇曳着竹影的门口走去时,周予怀清越的声音再次自身后传来,平静无波,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定住了他的脚步:
“林公子,万象楼近日偶得一件趣物,名为‘织梦琉璃珠’。据说,此珠能映照人心深处最隐秘的渴望,编织出最为逼真璀璨的幻梦。可惜,我虽能断定其材质出于近代,制作工艺亦非登峰造极,却无法完全解析其‘织梦’之能的真伪虚实。不知公子……可曾对这类‘虚实难辨’之物,有所涉猎?”
林瑾离的脚步,骤然顿住。
他背对着周予怀,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脸上那副精心维持的从容面具,瞬间碎裂,掠过一丝极度的震惊与前所未有的凝重。
织梦琉璃珠!
他岂止是有所涉猎!那根本不是什么无足轻重的“趣物”,那是“欺诈之道”传承中,一件极为关键的信物!是他此番潜入京城,除却调查昔日旧案之外,另一个埋藏极深、势在必得的目标!
它怎会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万象楼手中?周予怀此刻提及,是纯粹偶然的兴趣分享,还是……意有所指的试探?
她是在用一件他绝对无法抗拒的、直指他核心秘密的东西,作为诱饵么?
林瑾离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然重新挂上了那种无懈可击的、略带慵懒的迷人微笑,只是那双清亮的眼底深处,锐利的光芒如寒星乍现,锋芒毕露。
“哦?”
他语调轻扬,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件新奇有趣的玩物,
“能编织幻梦的琉璃珠?听起来,倒是比那些沉重的古物,更有意思些。若掌柜不嫌在下才疏学浅,愿闻其详。”
窗外的竹影依旧摇曳,清雅的茶香尚未在空气中完全散去。
一场全新的、围绕着“织梦琉璃珠”的无形博弈,已然在这间名为“竹韵轩”的雅室之中,随着女子清越的话音,悄然布下了第一枚棋子。
谎言与真实的界限,人心与欲望的迷雾,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幽微难测,也更加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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