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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婆
野婆,亦产粤西,状如妪,陟险如飞。
——《池北偶谈》
00.
西王母坐在事务所客厅那张磨得发亮的旧木椅上,一袭郁金色长裙垂落在青砖地面,裙摆绣着的缠枝莲纹在晨光里泛着柔光。她指尖捏着白瓷茶杯,温热的茉莉花茶腾起轻雾,却没挡住她眼底锐利的光——那目光扫过穗禾、文卿几人时,像是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连空气都仿佛凝了几分。
“桃源村藏着的妖物,比你们想象中多得多。”她终于开口,声音清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我本还在盘算,该用什么由头,让你们从云中市柠华街千里迢迢来这深山里扎根,解决村子和周边的隐患。没成想,你们倒自己搬来了,省了我不少功夫。”
穗禾抓着自己垂落的银发,指节无意识地收紧——银发散落在肩头,几缕还沾着晨起的露水,衬得他脸色更显茫然。
“哪有这么巧的事?”他忍不住追问,语气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我们刚住了没几日,您的侍女就来传信说桃源村有异;这才过了一夜,就有个老太太大半夜敲门撬窗,差点把笑笑吓晕过去……这从头到尾,怎么看都像是早安排好的。”
西王母闻言,缓缓放下茶杯,杯底与木桌碰撞的“嗒”声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她轻轻叹了口气,眼底的锐利淡了些,多了几分凝重:“我今日特意抽出身下凡,就是为了把话说清楚。这桃源村地处人间与妖界交汇的缝隙,地势本就极阴,常年聚着散不去的邪气,周边的村镇早就被波及——有的村民丢了孩子,有的田里的庄稼一夜枯烂,只是都被邪气遮了踪迹,你们初来乍到,没察觉罢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人,语气沉了些:“至于你们遇到的老妇,按你们描述的模样——枯槁的手、雾灰色的眼,还有那股子土腥味,十有八九是‘野婆’所化,算是你们要解决的妖物里,最基础的一个。”
“那我们这次,具体要做什么?”桃屋往前站了半步,声音比以前沉稳了许多。她不再是那个躲在人后的怯懦幼女,浅粉色的裙摆衬得她身形挺拔,眼底带着几分坚定——几个月来灵力的增长,让她多了直面危险的底气。
西王母看着她,嘴角终于勾起一抹欣慰的笑,目光也柔和了不少:“终于问到关键了。”她抬手轻轻一扬,袖中飘出几张泛着金光的符咒,落在几人面前的桌上,“我已让仙官在桃源村和周边村镇的结界处,都加了防护符咒,能暂时压制邪气蔓延,但最多只能撑一年。从今日起,你们要在一年内,彻底清除这里的十二种妖物——每种妖物对应一种邪气,只有把它们都除了,这地方的阴煞才能散。”
她话锋一转,语气又严肃起来:“这一年里,肯定会遇到之前更离奇可怖的事——或许是村民突然失了神智,或许是河里的水变成血水,或许是山里的树夜里会哭。若是真遇到你们四人应付不来的险境,不必硬撑,捏碎这符咒,我会立刻差人来相助。”
穗禾还想再说些什么——比如一年时间太紧,比如乱乱和笑笑还是小灵兽,跟着他们冒险太危险。可他刚要开口,就被文卿轻轻扯了扯衣袖。
文卿往前一步,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坚定地看向西王母:“您放心,我们应下了。”他顿了顿,声音清晰而沉稳,“当初创办‘第七夜事务所’,初衷就是我和穗禾、三七、桃屋一起,带着笑笑和乱乱,守护三界的稳定平衡——无论是以前补苍天、平天帝之乱,还是现在守着这桃源村,都是我们该做的事,义不容辞。”
西王母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眼底的赞许毫不掩饰。她站起身,郁金色的裙摆轻轻晃动,周身开始泛起淡淡的光晕——那是要返回天界的征兆。
“如此便好。”她说着,身影渐渐变得透明,“遇事多留心,我在天界等着你们的消息。”话音未落,她的身影已彻底消散在晨光里,只留下桌上那几张泛着金光的符咒,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的茉莉花香。
穗禾看着空荡荡的木椅,又看了看桌上的符咒,终于松了抓着银发的手,无奈地叹了口气——看来这桃源村的“安稳日子”,是真的彻底泡汤了。
01.
她蜷缩在深林最深处的古槐洞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洞壁上斑驳的苔藓——苔藓湿滑冰凉,带着陈年腐叶的气息,就像她记不清尽头的岁月。她不知道自己如今多少岁,更说不清今夕是何年,只记得第一次睁开眼时,人类还裹着兽皮在林间捕猎;再后来,他们学会了搭建木屋,燃起篝火;直到某天,她趴在林边的岩石后,看见钢铁铸就的“盒子”在平坦的路上飞驰,高楼像雨后的蘑菇,密密麻麻地戳破了天际。
她活了太久,久到把星辰的起落都看腻了,却从未真正踏出这片深林。不是不想,是不敢。她记得年少时,曾好奇地跑到林边,想摸一摸人类孩童手里的布偶,可那孩子看见她——青灰色的皮肤、覆着细鳞的手腕——立刻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叫:“妖怪!有妖怪!闹鬼了!”
那声“妖怪”、“闹鬼”像淬了毒的针,扎进她心里直到现在都没消散。后来她又试过几次,每次刚露出半个身影,要么被人类举着镰刀驱赶,要么被泼来带着硫磺味的水。久而久之,她便把自己藏进了深林,连白天的阳光都很少见——只有夜里,等人类的灯火一盏盏熄灭,等整个世界沉进寂静,她才敢悄悄摸出林子。
她总在夜半时分出发,脚踩在落叶上,连一丝声响都没有。月光透过树隙洒在她身上,青灰色的皮肤会泛出淡淡的银光,脚尖轻轻扫过草丛,惊起几只沉睡的虫豸。她去过周边好几个村镇,有的镇子夜里满是酒气和吵闹声,有的村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狗吠声远远传来。
但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个叫“桃源”的村子。
每次去桃源村,她都会先绕到村后的桃林——那里的桃树长得比别处粗壮,枝桠上挂着的桃子,个个都像小灯笼似的,粉里透红,连风里都飘着甜香。她会选最熟的那一个,指尖轻轻一碰,桃子就落进手里,果皮上还沾着夜露,凉丝丝的。
她从不敢在村里多待,只找个僻静的草垛,捧着桃子慢慢啃。桃汁顺着指缝往下滴,甜得能让人忘了深林的孤寂,忘了人类的尖叫。果肉软嫩,核儿小小的,她连贴在核上的那点果肉都舍不得浪费,会把指尖舔得干干净净。有时候啃得慢了,天快亮时,能听见村里公鸡打鸣,她便会赶紧把桃核埋进土里,转身钻进林子——她总想着,说不定下次来,这里能长出新的桃树呢。
她不知道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少年。只知道每当夜里的风带着桃香飘进深林,她就忍不住想再去桃源村一趟,再尝一口那甜得能化进心里的桃子,再看一眼村里熟睡的灯火——那灯火很暖,不像深林的月光,总带着点冷意。
叩玉是在一个雾蒙蒙的清晨,从一个迷路的书生嘴里听到那句诗的。
那天她本想捡书生掉落的桂花糕,却听见对方靠在古槐树下,望着林外的晨光轻声吟诵:“琐琐一虮臣,手叩玉京扉。”她听不懂“虮臣”是什么,也不知道“玉京扉”指的是哪处门扉,可“叩玉”两个字像落在心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声音软乎乎的,又带着点脆响,像她曾在溪边捡到的玉饰,轻轻一碰就会发出好听的声儿。
“我叫叩玉啦!”她当天就抱着刚摘的野草莓,跑遍了深林的每一处角落。先找到住在溪边的水獭精,把草莓塞给对方:“以后别叫我‘喂’啦,我有名字,叫叩玉,是从诗句里来的名字!”水獭精叼着草莓,懵懂地点点头,没听懂“诗句”是什么,却记住了这个带着甜味的名字。
接着她又跑到山涧旁,找正在打磨石头的山魈。山魈的手指粗粝,却能把石头磨成小兔子的模样。叩玉蹲在它身边,把“叩玉”两个字拆开来念,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叩’是用手敲门的叩,‘玉’是亮晶晶的玉石的玉,是不是很好听?”山魈“呼噜”了一声,把刚磨好的石头兔子递给她,算是认下了这个名字。
最后她跑到深林最中央,那里长着一棵老榕树——树干粗得要十几个人才能抱拢,枝桠垂落的气根像老人的胡须,据说从人类还没学会用火时,它就站在这里了。叩玉拽着气根晃悠,声音里满是雀跃:“老榕树老榕树,我有名字啦,叫叩玉!是很厉害的名字呢!”
老榕树的叶子轻轻晃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她。可等叩玉蹦蹦跳跳地跑开,去跟刚睡醒的松鼠精分享这个好消息时,老榕树却缓缓垂下了几根气根,落在潮湿的泥土上。树洞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混着晨雾散在空气里:“傻孩子。”它见过太多精怪,有的被人类捕去,有的死在道士的符咒下,有的藏在深林里,连名字都不敢有——他们本就是依着山林灵气而生的精怪,在人类眼里,不过是“妖物”罢了。
“‘叩玉’,叩的是玉京之门,那是神仙才能踏足的地方。”老榕树的声音低得像呢喃,只有落在它根部的露珠能听见,“我们不过是躲在深林里求生的精怪,一只野婆,哪担得起这样的名字?这名字太亮,太干净,怕是会引来不该有的东西啊……”
风卷着落叶吹过,老榕树的叶子又晃了晃,像是在为自己的担忧叹气。而远处的叩玉,正举着草莓,跟松鼠精比划着“叩玉”两个字的写法——她还不会写字,只能用指尖在泥土上画圈圈,脸上的笑容比林间的阳光还要灿烂,完全没听见老榕树那声藏在晨雾里的叹息。
叩玉没听见老榕树的叹息,更不知道那声担忧里藏着的隐忧。她只觉得有了“叩玉”这个名字,连深林的风都变得不一样了——以前风里只有腐叶和泥土的气息,现在却好像裹着“叩玉”两个字的暖意,吹在脸上软乎乎的。
从那以后,她每次去桃源村偷摘桃子,都会在心里默念一遍自己的名字。夜里的桃林很静,只有她啃桃子的“咔嚓”声,月光落在她青灰色的手背上,她会对着桃叶上的露珠看自己的倒影——虽然皮肤还是和别的精怪不一样,但她觉得,有了“叩玉”这个名字,自己就和那些只会躲在林子里的精怪不一样了。
有一回,她在桃源村的草垛上啃桃子,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木屋传来哭声。是个小女孩,边哭边喊“娘”,声音细细的,带着怕意。叩玉咬着桃核,犹豫了很久——她记得人类怕她,记得那声“妖怪”的尖叫,可小女孩的哭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悄悄绕到木屋窗边,透过窗缝往里看:小女孩缩在床角,怀里抱着个布娃娃,屋里没点灯,只有月光照进来。叩玉想起自己第一次在书生那里听到“叩玉”时的欢喜,想起自己跑遍深林告诉所有精怪名字的雀跃——她忽然想,或许不是所有人类都怕她。
她从怀里摸出一颗最红的桃子,轻轻放在窗台上,又捡起一根树枝,在窗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做完这一切,她赶紧躲到树后,看见小女孩推开门,看见桃子和笑脸时,哭声渐渐停了。小女孩拿起桃子,对着空气小声说:“谢谢你呀。”
叩玉的心一下子变得软软的,比刚吃的桃子还要甜。她偷偷笑着,转身往深林跑,月光下,她奔跑的背影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她没看见,在她跑开后,木屋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素白衣服的身影——是西王母身边的侍女,手里捏着一张符咒,看着叩玉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
回到深林时,老榕树还在原地。叩玉拽着气根,把桃源村的事告诉它,声音里满是骄傲:“老榕树老榕树,我给人类小女孩送桃子了!她还跟我说谢谢呢!”
老榕树的叶子晃了晃,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叩玉啊……”它的声音里带着比平时更重的担忧,“人类的世界,比你想的要复杂。你的名字太亮,就像黑夜里的火把,会引来想抓你的人,也会引来……不该惹的妖物。”
叩玉没听懂,她只觉得老榕树又在说难懂的话。她松开气根,蹦蹦跳跳地去找水獭精,想把送桃子的事也告诉它。老榕树看着她的背影,枝桠上的叶子轻轻垂落,落在潮湿的泥土上——它知道,叩玉的好日子,或许不会太久了。桃源村的妖物越来越多,西王母的人已经在暗中观察,而叩玉这颗藏在深林里的“玉”,迟早会被卷进这场风波里,再也躲不开。
夜里的风又吹起来了,带着桃林的甜香,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邪气。老榕树的气根轻轻扫过地面,像是在默默守护着这个还不知道危险的野婆,守护着她那个过于美好的名字。
02.
“单靠野桃野果果腹,于你修行而言,可是半分益处也无啊。你且瞧瞧自己这张脸,如今都成了什么模样?”
又是这个声音。叩玉已记不清是第几次在耳畔听见它了——从前无数回,她都只当是林间风动的幻听,漫不经心地将字句抛在脑后。可今夜不同,那声音里藏着一种莫名的牵引力,勾得她心底的好奇如藤蔓疯长。循着月光指引,她踩着沾露的草叶来到溪边,俯身时,澄澈的溪水正映着一轮皎洁的月,也映着一张让她浑身血液冻结的脸。
那不再是她记忆里“虽不精致、却还周正”的模样。水面上的影子眼窝深陷如枯井,松弛的皮肉耷拉着,覆满暗褐色的斑,嘴角向下垮着,连发丝都枯槁得像冬日的枯草,活脱脱一副埋在土里不知多少年、刚被掘出的老妇遗容。
叩玉的喉咙里涌上一声破碎的气音,双手死死攥住身前的草茎才没让尖叫冲破喉咙。她当然知道,野婆一族本就没有姝丽的容貌,生来便带着几分老态,可族里年轻些的姐妹,纵算不施粉黛,眉眼间也该有几分鲜活气,断不至于丑成这般模样。
她更清楚野婆一族的生存法则——族群的延续从不是靠寻常修行,而是靠偷拐人类的孩童与男子。唯有与吸取人类精气,血脉才能得以传承;也唯有偷来的孩童不惧怕她们的模样,她们脸上的老态才会褪去几分,容貌方能清丽些。这是刻在野婆骨血里的修行之道,族里的长辈代代相传,从无人质疑。
可叩玉打心底里不齿这种行径。她总想着,平日里偷些农户园里的瓜果蔬菜,即便被发现,顶破天也不过是挨几句骂、受几记棍棒,疼过便罢了。可去偷活生生的人呢?一旦被人类察觉,哪里会是打骂就能了结的?那些手持猎刀、背着弓箭的猎户,那些会画符念咒的道士,若真惹恼了他们,恐怕连尸骨都要散在山林里。
直到今日,叩玉晨起梳妆时,木梳齿突然卡在发间——她指尖颤着抚上脸颊,指腹竟触到一片砂纸般的粗糙,那触感像烧红的针,瞬间扎醒了她:野婆一族世代背负的“诅咒”,从不是天罚,而是道血淋淋的选择题:要么任容颜枯槁成沟壑纵横的怪物,要么亲手做那件阴事,用旁人的鲜活换自己的生机。
她猛地将木梳砸在妆台上,漆木镜里映出的脸微微扭曲,一周前桃源村口的画面却猝不及防地撞进脑海。那天她躲在老槐树后采寄生草,正撞见一行人沿着青石板路走来:穿一身白衣的男子拿着行李,肩线绷得紧实,像是常年劳作的人;手里拿着一玉制烟杆的蓝衣女子走在他身侧,袖管偶尔晃动,会露出翠青小蛇的一截尾巴,那蛇却乖顺得很,只贴着她的手腕蜷着;缅因猫则慢悠悠跟在最后,圆胖的身子压得草叶轻响,活像个被人伺候的小主子。
可最让她移不开眼的,是落在最后的两人。灰衣男子手里攥着卦盘,走三步就停下来对着路边的野花蹙眉细瞧,连风吹乱了鬓发都没察觉;浅粉纱裙的少女跟在他身后,浅灰色长发用根素银簪松松挽着,发梢被风拂起时,轻轻扫过男子的手背——他竟立刻停下脚步,从袖中摸出块绢帕,仔细替她拢好碎发,两人对视时,少女眼尾弯起的弧度,比春日的桃花还要软。
叩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妆台上的镜子被她碰倒,玻璃碎了一地,像溅开的雪花。若是能把这两人捉回来……她死死盯着镜中自己颧骨处的粗糙纹路,恍惚间竟觉得那纹路在慢慢淡去。或许这一次,她不用再每天睡前摸遍脸颊,怕第二天醒来,连自己都认不出镜里的人;或许这一次,她也能有副能坦然走在阳光下的、周正的模样。
夜深得能吞掉所有声响,月亮被墨黑的云团死死捂住,连挣扎的光都透不出半缕。桃源村的狗吠早没了踪影,只有风裹着枯叶,在巷口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有人踮着脚在暗处窥探。叩玉踩着深林边缘的枯枝,“咔嚓”一声脆响在寂静里炸开,又迅速被夜风掐灭——她顿了顿,眼底的绿光暗了暗,脚步放得更轻,连草鞋蹭过泥土的声音都压到最低,仿佛下一秒就要融进夜色里。
直到那座带着竹篱笆的小院撞进视线,她才停下。藏在袖中的手慢慢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的闷响被自己的呼吸盖住,只有指节泛出的青白泄露了情绪。她先绕到木门前,指腹贴着门板上的旧疤痕蹭了蹭,指尖划过木纹的“窸窣”声,在死寂里格外清晰。片刻后,她却转身走向窗边,指尖勾住窗沿下的铜环,轻轻一扯——“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突然撕开夜色,像老木门的骨头在呻吟,又像有人在耳边磨牙,听得人骨头缝里发寒。
窗缝刚裂开寸许,她便将脸凑过去,呼吸里带着山林腐叶的腥气,混着冷意灌进窗内。“外面好冷……”她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又低又哑,像是生锈的铁钩在刮擦冻土,每个字都裹着化不开的寒意,“开开门,让我进去取取暖吧,就一会儿……”
说话时,她眼中的绿光骤然亮了几分,死死锁着屋内晃动的烛影。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她鬓边的碎发贴在脸上,发丝蹭过皮肤的“痒意”里,还混着某种黏腻的触感——她抬手抹了抹,指尖竟沾了点湿冷的夜露,在暗处泛着微光。而远处不知哪棵老树枝桠断裂,“啪”的一声闷响传来,惊得她眼尾的绿光颤了颤,却更显饥渴,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窗纸,扑进屋内。
03.
屋内的烛火“噼啪”炸了个火星,将文卿指尖的铜钱映得发亮。那枚磨得光滑的黄铜钱在他指间转了三圈,又稳稳落回掌心时,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几分斟酌:“我曾在父亲临终前留下的《异闻札记》里见过野婆的记载,纸页都泛着霉味,上面写着‘面若老樟之皮,皱而枯硬;目似腐草磷火,亮而无温’——说实话,这样的长相的确极其不讨喜,连札记旁都画了个小小的‘避’字,可见我父亲当年遇见时,也觉心悸。”
文卿指尖摩挲着铜钱边缘的纹路,眉头轻轻蹙起,像是在梳理纷乱的思绪:“但这次找上门的这只,我总觉得不对劲。她身上没有半点人间烟火气,连说话时都带着深山腐叶的湿味,不像是常来人间走动的样子。若她真熟悉尘世,绝不会犯这种错。”
“哪种错?”穗禾立刻追问,手中的青瓷茶杯顿在桌沿,杯底与木桌碰撞发出轻响,眼神里满是急切的疑惑,“是她身上的气息,还是她动手的方式?”
“是她选人的眼光。”三七“嗤”地笑出声,将手中的葵花籽壳精准丢进竹编小篮,“哗啦”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她身子往椅背上一靠,指尖点了点桌面:“咱们第七夜事务所在桃源村立了这么久,村里连三岁小孩都知道,文卿虽总捧着书,却能画驱邪符;我虽爱插科打诨,却能布困妖阵。她倒好,偏偏盯着桃屋和文卿下手——不就是看桃屋总穿浅粉纱裙,发间总别着素银簪,看起来软乎乎的;文卿总坐在窗边看书,连翻页都怕扯破纸,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她顿了顿,抓起一颗新的葵花籽塞进嘴里,声音含糊却带着笃定:“这要是换了村东头的李猎户,或是能挥锄头劈柴的王婶,她怕是连靠近都不敢。依我看,她在深山里待得太久,久到连‘人不可貌相’的道理都忘了。”
桃屋听到这里,指尖轻轻攥紧了衣角,浅紫色的发梢垂在脸侧,遮住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担忧。她抬眼望向窗外,月光正透过窗棂洒进来,在地上映出细碎的银纹,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急切:“现在不是说她眼光好不好的时候。今早我去村口买米,见张阿婆还在给自家孙子缝小衣裳,可她儿子三天前就没回家了;还有李大叔,照样在田里锄草,却忘了自家闺女还等着他去镇上买糖……”
她声音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他们都中了野婆的瘴,像丢了魂的木偶,连亲人失踪这么大的事都记不住。我们总不能看着他们一直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必须尽快想办法解决。”
“这还不简单?”趴在桃屋腿上的笑笑突然抬起头,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了蹭她的手,尾巴尖轻轻扫过她的手腕,“我们现在就去村里,把每个人的瘴解开,让他们记起亲人失踪的事,再让他们自己去找,问题不就解决了吗?”
“哪有你讲的那么简单!”穗禾伸手一把将笑笑抱起来,小猫没防备,“喵呜”一声叫了出来,爪子轻轻挠了挠他的衣袖,还顺势舔了舔他的手指。穗禾却没松手,反而将它搂得更紧,语气凝重起来:“你忘了五年前我们去解决的青竹村的事?当时那户人家中了狐妖的迷瘴,我们一时心急解了瘴,那家女主人突然记起自己孩子被拐走,当场就疯了似的往外冲,差点掉进后山的悬崖。”
穗禾指尖轻轻抚过笑笑的背,声音放低了些,却更显严肃:“桃源村的村民中瘴这么久,记忆早就像蒙了层厚灰。要是突然解瘴,让他们一下子记起亲人失踪的痛苦,那种慌乱和绝望,不是谁都能扛住的。到时候他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说不定还会撞到野婆设下的陷阱,反而把自己也搭进去。”
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笑笑,眼神软了些:“倒不如我们先悄悄找到失踪的人,把他们平安带回来,等一家人都团聚了,再给村民解瘴。这样一来,他们就算记起往事,至少能看到亲人平安,痛苦也能少些。”
三七此时突然收起了玩笑的神色,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那是她昨天从《异闻札记》里抄下来的片段,纸边都被她翻得起了毛。她将纸摊在桌上,指尖划过上面的字迹,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穗禾说得对,但这样做,我们的时间就很紧张了。你们看这里——”
众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只见纸上写着:“野婆之瘴,以自身精气为引,惑常人神智,效力至多十日。十日之后,瘴法自破,然受瘴者或因神智耗损,或疯或痴。”
“也就是说,从村民中瘴那天算起,最多只能撑十天。”三七抬眼扫过众人,声音里带着几分紧迫,“我昨天问过村里的王伯,他说三天前就觉得邻居不对劲,所以现在已经过去三天了,我们只剩下一周时间。”
她指尖在“或疯或痴”四个字上重重一点:“这一周里,我们要先找到野婆的巢穴,把失踪的人救回来;还要在瘴法破掉之前,给所有村民解瘴,一点都耽误不起。要是晚了一步,要么救不回人,要么村民醒了也会疯癫,我们之前的努力就全白费了。”
三七将纸折好,小心翼翼地放进袖中,又伸手从桌下拖出一个布包,“哗啦”一声倒出里面的东西——几张画好的驱邪符、一个铜制罗盘、还有一小瓶用来破障的朱砂水。她将这些东西一一归置好,重新塞进布包,站起身时,目光坚定地看着众人:“所以,别再犹豫了,现在就分工——文卿带好卦盘,去画更多的破障符,穗禾去村里打探失踪村民的行踪,我和桃屋去后山看看,说不定能找到野婆留下的痕迹。我们必须在一周内解决这件事,绝不能让悲剧发生。”
暮色已顺着窗棂爬进屋里,将案上摊开的书卷染得半明半暗,烛芯刚爆出一点火星,便被穿堂而过的夜风卷得晃了晃。桃屋抬眼望向窗外,日头早沉到西边天际,只余几缕淡金在云层末梢挣扎,远处檐角的铜铃随着晚风轻响,风里裹着的夜凉,已悄悄浸凉了窗沿下那盆秋海棠的叶片。她指尖不经意触到微凉的窗棂,眼角瞥见墙根处的蛐蛐正往石缝里钻,便轻声叮嘱:“更深露重,我们得抓紧出发了,晚了不仅路不好走,怕连山间的雾气都要漫下来了。”
出门时,暮色已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下来,连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都被揉成了模糊的一团,叶子上还沾着的白日露水,落到地上时竟在雾气里晕开一小圈灰痕——那是瘴气在悄悄侵蚀。白日里能看清青瓦上青苔、墙角边野菊的桃源村,此刻完全浸在一片旁人看不见的雾气里:那雾是半透明的白,贴着地面缓缓流动,缠上村民家的木栅栏时,栅栏缝里的杂草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蔫了半截,又像怕被发现似的,迅速缩回去,只有三七他们一行人的视线能穿透这层诡异的屏障。
“瞧见没?这就是瘴气。”桃屋停下脚步,指尖刚碰到一缕雾丝,便迅速收回——指腹竟残留着一丝黏腻的凉意,像沾了薄痰,“还好出来前让大家先吃了解瘴药,那药是用晨露拌着金线草熬的,能撑上三个时辰,不然这会儿怕是要头晕恶心,连路都走不稳。”她这话落音时,风刚好卷着雾丝擦过脚踝,凉得像浸了冰水,众人下意识攥紧了袖口,都懂她是故意说这些细节,想压下空气中的不安。
这会儿的天色很特别,头顶的天空还剩最后一点淡蓝,像被水洗过的蓝布,慢慢往深灰里褪,城里年轻人叫它“蓝调时刻”,但桃源村的村民没这讲究。他们只认灶台上的烟火:谁家烟囱先冒了烟,就知道是张婶家开始做饭了;李家叔公准会在这时扛着锄头往家走,锄头把上还挂着刚摘的黄瓜,黄瓜尖儿沾着的泥土,落到地上时竟被雾气裹住,悄无声息地化了;孩子们早早就围着饭桌转,等着娘把盛好的米饭递过来,浑然不觉头顶的雾气正顺着房梁往下渗,在饭碗上方绕了一圈,又悄悄飘走。晚饭要就着腌萝卜、炒青菜吃才香,吃完擦把脸,男人们坐在院里竹椅上抽烟,烟圈刚吐出来就被雾气冲散;女人们捧着洗衣盆去井边,井水晃悠时,能看见雾气在水面上凝成细小的绿点;年轻人躲在屋里刷手机,偶尔传出几声短视频的笑声,却没发现窗缝里钻进来的雾丝,正缠上桌角的绿植,让叶片慢慢泛出灰黄。
——毕竟第二天鸡叫头遍就得起床,菜地里的黄瓜要趁凉摘,不然晒软了卖不上价;赶早市的得凌晨三点就推着板车往镇上走,去晚了就占不到好位置;就连村里的老中医,也得早起煎第一锅药,等着来抓药的村民。没人知道,夜里的瘴气会钻进菜地,让刚冒芽的菜苗少长半寸;会缠上板车的轮子,让赶路的人多费几分力气。
日子是重复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村民们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脸上的笑容是实的,说话的语气是暖的,眼里全是对“安稳”的满足,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一层致命的雾气包裹。
走在路上,事务所的四个人跟院里吃饭的村民们一一打招呼。张婶隔着篱笆递来个刚蒸好的玉米,玉米须上还沾着雾气,递过来时,几人能看见雾丝正顺着玉米皮往张婶的手背上爬,“这姑娘小伙长得真俊,比电视里的明星还好看”;李叔公叼着烟袋,烟杆上的铜锅被雾气浸得发暗,“以前村里丢了鸡、堵了井,都没个能主事的,现在总算有能帮着解决事儿的地方了”。
“有事尽管去村口找我们!”几人笑着应承,指尖却悄悄攥紧了口袋里的符纸——说话时,他们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往村民身后飘,那里堆着厚厚的墨绿色瘴气,比刚才见到的白雾浓了数倍,像泼在地上的烂泥潭,又黏又脏,正顺着墙角往屋里渗,沾在村民的衣角上,衣角竟慢慢洇出一点灰绿,看着让人心里发堵,连呼吸都跟着沉了几分。
04.
“这瘴气竟浓得呛人,愈发严重了。”穗禾指尖捻了捻泛着灰绿的空气,眉头拧成川字,“这下可好,原本就棘手的事,难度系数直接翻了倍。”
文卿修长的手指没停,卦盘上的铜针在盘面快速转动,发出细碎的“嗡鸣”,他目光凝在盘心:“正因如此,我们更得抢在瘴气成势前解决,此事拖不得。”
话音刚落,脚下的青石板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轻响,像有无数细虫在石缝里爬动。几人瞬间警觉,下意识背靠背凑成一团——不过瞬息,乳白色的浓雾已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活物般裹住事务所的四人,连三尺外的窗棂都看不清了。
“哇啊……”浓雾深处传来苍老又贪婪的笑声,那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本想着钓两个填肚子,没成想一下来了四个!今日真是赚大发咯!”
雾里的身影藏得严实,只有声音在雾中打转,分不清方位。这被动的局面让人心头发紧,周遭骤然静得可怕,唯有文卿手中的卦盘愈发焦躁,铜针脱离盘面束缚似的,在雾里“嗡嗡”乱转,却始终定不下方向。
穗禾当机立断,手腕一翻,一柄泛着寒光的短刃已握在掌心;连素来慢悠悠、总把“急不得”挂在嘴边的三七,也抬手在腰间虚按——下一瞬,一柄莹白如玉的长剑便稳稳落在她手中,剑身上雕刻的云纹在雾里泛着温润的光,正是春神句芒赠予的镇邪剑。
这一手把身旁的穗禾看得眼睛都直了,他举着短刃的手顿在半空,声音都拔高了些:“你这剑……是从哪掏出来的?!你腰上面也没挂剑鞘啊!”
三七指尖在剑脊上轻轻划过,白玉剑身在雾中愈发清亮,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语气里却藏不住得意,轻哼一声:“你当只有那姓孙的石猴,能把金箍棒变来变去?我会这缩物入袖的法术时,他还在石头缝里,跟通灵宝玉做邻居呢。”
桃屋听见这话,唇角先一步勾了起来——那敌人装模作样的姿态,配上刚才贪婪又笨拙的语气,实在有些滑稽。可她刚要笑出声,又猛地捂住嘴:雾气里的家伙还没现身,这时候惊动对方可就糟了。她只能攥紧袖口,深吸一口气把笑意往肚子里压,肩膀却还忍不住轻轻抖了两下。
这份小插曲显然没被敌人放在眼里。雾气里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薄纸擦过地面,带着潮湿的土腥味一点点逼近;原本裹住众人的浓雾也在悄悄收缩,乳白色的雾壁慢慢往中间挤,连呼吸都能觉出空气里的压迫感越来越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凝成实质。
“行了行了,别演了。”三七皱着眉打断这份压抑,语气里满是不耐,“大晚上搞这些故弄玄虚的把戏,你不嫌费劲儿,我还嫌站得腿酸呢。”话音未落,她手腕轻抬,手中的镇邪剑就像划开春水般随手一挥——剑身上的云纹骤然亮起暖光,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竟像被无形的手扯开,“呼”地一下四散而去,连地上的潮气都散了大半。
雾气散尽的瞬间,那只野婆便无所遁形地站在众人面前:灰褐的毛发纠结着沾在身上,沾着枯草与泥屑,指甲又尖又黑,像淬了锈的铁钩;眼窝深陷得能看见青黑的纹路,浑浊的眼珠里满是惊惶,原本微张的嘴猛地闭紧,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三七没给她退避的机会,上前半步,镇邪剑的剑尖精准抵在她右侧肋下,冰凉的剑刃刚贴上粗布衣衫,野婆的身体就猛地一颤,双腿下意识往后缩了缩,却又因为剑尖的力道不敢再动。
“说吧,你到底有什么事,非得大晚上把我们折腾到这儿来?”她眼神冷下来,声音里没半分废话,“别想着装傻——我清楚得很,只要这剑再往前送半寸,挑出你一根肋骨,你就该魂飞魄散了。”最后几个字落下时,她手腕微沉,剑尖又往里送了分毫,野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喉咙里发出细碎的呜咽声,浑浊的眼珠里开始泛起水光。
“不为别的,只为抢走你们,保我容颜罢了。”
“那前几日在我们事务所门口搞出怪动静的,也是你?”三七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目光紧紧锁在叩玉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叩玉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尾音里竟裹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委屈,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却无处诉说:“是我又如何?”她抬眼时,眼底还泛着一丝水光,语气却渐渐沉了下去,“叩玉这些年一直规规矩矩,认真过活,勤恳度日,从不愿像其他同族那样,靠绑架人类、吸食阳气谋生。可你看——”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磨出的毛边,声音里满是无奈的苦涩,“我们野婆的命数早就定了,如今这世道,根本容不下我这样安安分分的活法,再这样下去,我迟早要饿死……”
她的话还没说完,空气里突然传来一阵细碎的破空声。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见穗禾抬手,一根银白色的发丝瞬间脱离头皮,化作一条泛着冷光的长鞭,鞭身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啪”的一声脆响,就将还在喋喋不休的叩玉捆了个严严实实——鞭梢绕着她的腰腹缠了三圈,连手腕都牢牢缚在身后,只留下一颗脑袋还能微微转动。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面面相觑,眼里满是疑惑:方才叩玉的话太过动情,他们竟都下意识听入了神,忘了她本就是来事务所闹事的“敌人”。
穗禾却没管众人的反应,单手拎着捆住叩玉的鞭梢,将人硬生生提了起来——叩玉双脚离地,挣扎间脸上满是惊慌,穗禾却连眼都没眨一下,语气里满是不屑的嗤笑:“你们是不是傻?这种话也能听得进去?”他扫了一眼在场怔愣的人,声音陡然提高几分,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就这心性,扔到电影电视剧里,怕是活不过半集,得立马被反派骗得团团转,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在这里卖惨博同情,你们倒是忘了,她今天来这儿,是要抢了咱们的人的!”
话音落,被捆住的叩玉终于回过神,方才的委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底翻涌起怨毒的光,挣扎着嘶吼:“你放开我!我不过是想求条活路,你们凭什么拦我!”可穗禾根本没理她,拎着人就往事务所走,银白的长鞭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只留下还没缓过神的众人,和空气中残留的、属于野婆的淡淡土腥气。
05.
事务所的客厅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卷落叶的声响,几张木椅被四人挪得围了个圈,将叩玉困在正中央。每个人的神情都绷得极紧——桃屋攥着桌角,指节泛白;文卿眉头拧成疙瘩,目光死死钉在叩玉身上;连平时最跳脱的穗禾,此刻也抿着唇,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法器袋上,空气里满是压抑的凝重。
可被围在中间的叩玉,却半点没有阶下囚的安分。她被穗禾的银发长鞭捆在木椅上,粗粝的鞭身勒得她衣料发皱,却丝毫不影响她作怪——原本就蜡黄干瘪的脸挤成一团,嘴角使劲往耳根扯,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黄牙,眼白翻得几乎遮住瞳孔,时不时还对着众人龇牙咧嘴,发出“嘶嘶”的怪响。那模样哪里是做鬼脸,分明像极了山林里饿极了的野兽,每一个表情都透着股令人发怵的狰狞。
“别白费力气了。”站在最前的三七沉声道,指尖捏着法诀,目光如炬,“穗禾的银鞭缠了咒,你越挣扎,勒得越紧。”
叩玉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这话,依旧扭动着身子,椅子腿在地面上蹭出刺耳的“咯吱”声。她的手腕被鞭梢缠了三圈,皮肤已被勒出红痕,却还是不死心,一边挣一边恶狠狠地笑:“白费力气?你们根本关不住我的!”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指甲刮过木板,“天快黑了,你们且等着——等月亮爬上来,不管你们是会法术的,还是耍拳脚的,都别想好!”
说到这儿,她突然顿住,脑袋歪了歪,眼底闪过一丝诡异的兴奋,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戾:“我保证,等明天太阳出来,你们就会变得和山脚下那些村民一模一样——眼神空洞,浑身发僵,连自己姓什么都记不得,只会像木偶似的,等着我们野婆来取你们的精气!”
这话一出,厅堂里的气氛更冷了。文卿忍不住看向窗外——天边果然已染了墨色,夕阳的余晖早已散尽,只剩下灰蒙蒙的云压得很低,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整个事务所吞没。叩玉看着众人紧绷的神色,笑得更得意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块拧巴的破布:“你们以为捆住我就有用了?我们的人早就盯着这儿了,今晚……就是你们的死期!”
窗外的夜风中,忽然缠上一缕细碎的“嘶嘶”声,像生锈的铁片在暗处摩擦。叩玉垂眸的瞬间,眼底猝然掠过一抹猩红,那红色极淡却极烈,转瞬便隐入瞳仁深处。下一秒,她喉间竟也滚出相同的嘶鸣,声调忽高忽低,像是在对暗处的存在发出精准的邀约。
不过两息的功夫,事务所四周的墙根下、门缝里,便漫进成片的窸窸窣窣——那声音裹着夜露的湿冷,混着某种生物爬行的黏腻感,顺着地板缝往人脚边钻。紧接着,“吱呀——刺啦”,尖锐的指甲刮擦玻璃的声响骤然炸开,每一下都像在挠刮人的耳膜。
这声音刚落,屋中几人脸色齐齐一沉,指尖下意识攥紧了手边的东西。抬眼望向来时紧闭的玻璃窗,窗外的天早已沉得像泼了墨,唯有事务所门口那盏老旧路灯,正将一圈冷白的光死死钉在玻璃上。光线下,四只枯瘦如柴的“爪子”正牢牢扣着窗框,指节处的皮肤皱缩如枯树皮,青黑色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垢,每动一下,便在玻璃上留下一道浅白的划痕。
此时的叩玉早已失了常态,癫狂像藤蔓般缠满她的眉眼。她半边脸颊陷在椅背上,嘴角咧到耳根,露出近乎狰狞的弧度,那笑声像是从喉咙里碾过的砂砾:“终于来了!我的姐妹们,她们总算来了!”
那笑声尖锐得不受控制,震得空气都发颤。就在这时,三七踩着笑声的间隙上前,手臂猛地一扬,事务所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拽开,冷风裹着门外的阴翳灌了进来。叩玉的笑声骤然卡在喉咙里,像是被掐住的夜枭,她猛地抬眼瞪向三七,眼底满是猩红,语气却透着难以置信的茫然:“你什么意思?难道你们就不怕吗?”
三七还没开口,一旁的穗禾先嗤笑出声,那笑声里的轻蔑像针一样扎人。叩玉瞬间将怒火转向她,扭曲的脸庞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额角的青筋都清晰可见。可下一秒,身后传来三七冷静的声音,像冰锥刺破她的怒火——
“你来之前不做背调也就罢了,现在我们都把你捆在这儿了,你居然还敢叫这么多同类来送死?”
“什么?”叩玉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的癫狂瞬间僵住,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只剩下全然的错愕。
文卿这时缓缓蹲下身,视线与叩玉齐平,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你猜我们这个事务所是做什么的?你猜为什么我们不怕你?还有,你猜为什么你们野婆一族在桃源村布下那么浓的瘴气,所有村民都受了影响,我们却不仅没事,还能精准地查到是你们族群干的?”
“你难道就一点都不好奇,我们怎么会对你们这么熟悉吗?”桃屋也跟着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玩味,目光落在叩玉惨白的脸上,像是在看一只落入陷阱的猎物。
就算叩玉再愚钝,此刻也该反应过来了。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众人从容的神态、精准的布局、对野婆一族的了解,此刻像拼图一样凑在一起,让她浑身发冷。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惹上的根本不是普通人。
“你们……你们几个,不是人?”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问出这句话。
“哎你这玩意儿怎么还骂人呢!”穗禾一听这话,当即炸了毛,撸着袖子就要上前,语气又急又怒,“我们怎么就不是人了?”身旁的桃屋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拽住,还不忘朝他使了个眼色。另一边的三七则无奈地扶了扶额,声音里带着几分哭笑不得:“人家也没说错吧?咱们确实不是人类啊。”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话语里的信息像重锤一样砸在叩玉心上。她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如纸,终于彻底明白,自己招惹的是一群可能连比自己厉害千万倍的家伙们都要忌惮的存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响动。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原本守在门口的那些野婆,此刻竟化作一道道灰黑色的烟雾,像蛇一样从敞开的门缝里钻了进来。烟雾在地上盘旋片刻,很快凝聚成形,化作四个女子的模样。
文卿抬眼望向她们,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我们刚刚说的那些话,我以为你们在外面早就听得一清二楚了。本以为你们会知难而退,没想到还敢进来。”
进来的这四只野婆,虽说容貌依旧算不上顶尖,眉眼间还带着几分非人般的锐利,但比起一旁形容枯槁、面容扭曲的叩玉,已经好看了不止一星半点——至少皮肤光洁了许多,五官也更显柔和。
其中一个穿着灰布衣裙的野婆上前一步,目光扫过事务所里的四人,语气里带着几分贪婪:“我们族里,就属这个小丫头最傻,偏偏有时候又自作聪明。惹上你们这几位大人物,确实危险,但只要能解决掉你们,把你们的精气供我们几人吸收,我们就能一直维持现在的容貌,甚至还能再美一些,跻身人类美女的行列,再也不用变回以前那副丑陋的样子了!”
“合着是把我们当《西游记》里的唐僧使呢?”桃屋凑到三七身边,压低声音吐槽了一句,语气里满是无语,“真当吸了精气就能一步登天?”
“所以,你们就日复一日,全靠这个法子来修行?”文卿的话语中透着实实在在的困惑,他向前微微倾身,问道,“天地如此广阔,难道……就从未动过念头,想去试试别的路?”
那野婆身着的灰布衣裙无风自动,她眉头骤然拧紧,眼中闪过一丝被冒犯的厉色:“你一个外族的人,懂什么?我们的根,就扎在这祖传的法子里!”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尖锐,“千百年来,一代一代都是这么过来的!祖先的智慧,天地为证,难道还会害我们不成?!”
“祖先的智慧?”穗禾冷哼一声,双臂在胸前交叠,斜倚在事务所门框上,“就是教你们把‘修行’二字,踩在别人的尸骨之上?”他目光锐利如刀,话音未落,已朝对面的桃屋递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桃屋与穗禾视线交汇的刹那,便已心领神会。她手腕一翻,一只通体翠绿、流光溢彩的水晶瓶已悄然握在掌心。瓶中荡漾的,正是能窥见过往的秘药“入梦来”。
她没有丝毫犹豫,指尖轻巧地勾起一勺那晶莹流液,趁那群野婆正围在一起毫无防备之时,手臂猛地一扬——
一道闪烁着微光的弧线划破沉闷的空气,“入梦来”化作细密清冷的水雾,当头洒落,如同山间一场毫无征兆的夜雨,精准地沾染上每一位野婆灰布包裹的肩头与额发。
野婆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惊得集体一颤,眼眸之中满是惊诧。
也正是在这液体触及肌肤的瞬间,仿佛有一双无形之手粗暴地揭开了时间的封条。那些被她们深埋心底、用誓言与沉默紧紧守护的过往,那些欢笑、泪水、抉择与伤痛的碎片,竟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在空气中剧烈地震荡、重组,化为一段段清晰得令人无处遁形的画面,悍然呈现在众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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