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湖春深

作者:柳在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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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见北平


      津浦线列车的终点,前门火车站,像一头吞吐着混乱与喧嚣的巨兽。何又春与周适山随着汹涌的人流,被裹挟着挤下火车,双脚终于踏上了北平的土地。月台上充斥着各种声音——小贩尖利的叫卖、脚夫粗嘎的吆喝、接站者欣喜的呼唤、以及行李箱轮子碾过水泥地的嘈杂摩擦声,混杂着煤烟、汗水和不知名小吃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构成了一幅鲜活而躁动的北平初印象。
      “北大!北大新生这边集合!”几个举着简陋纸牌子的年轻学生,穿着或蓝或灰的制服,嗓音已经有些沙哑,在人群中奋力维持着秩序。
      何又春和周适山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归属感。他们朝着那面写着“北京大学”的牌子挤过去。
      “姓名,院系?”一个戴着圆框眼镜、面容清秀的男生低头看着手中的名册,语气快速而干练。
      “何又春,经济学系。”
      “周适山,中国文学系。”
      男生在名册上飞快地勾画着,头也不抬地指了指旁边停着几辆破旧卡车和几辆人力车的地方:“行李多的上卡车,轻便的可以坐人力车,车费学校统一结算。目的地是沙滩红楼报到处。”
      两人的行李都不算多,便选择了一辆相对干净些的人力车。车夫是个黝黑精瘦的汉子,问过地点后,操着一口浓重的京片子吆喝一声:“好嘞,您二位坐稳!”便抄起车把,小跑起来。
      人力车灵巧地穿行在前门大街熙攘的人流与车马中。车轮碾过有些坑洼的石板路,发出与火车截然不同的、更贴近市井生活的辘辘声响。阳光透过初秋已见疏朗的槐树枝叶,洒下斑驳晃动的光影。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古色古香的招牌布幌与偶尔出现的、写着洋文的西式店铺招牌交织在一起。穿着打补丁短褂的苦力、长袍马褂踱着方步的老者、西装革履行色匆匆的职员、还有穿着改良旗袍、烫着卷发的摩登女郎……形形色色的人摩肩接踵,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北平浮世绘。偶尔有叮当作响的电车慢吞吞地驶过,发出沉闷的金属摩擦声。
      “到底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气象果然不同。”周适山望着车窗外流动的景致,轻声感慨,眼中流露出对这座古都繁华的赞叹与隐隐的向往。这繁华,与他所逃离的那个沉闷、保守的绍兴祖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何又春却没有立刻接话。她的目光越过了那些相对光鲜的街面,投向了更深处。在气派的店铺背后,是狭窄拥挤的胡同,低矮的屋檐下,晾晒着破旧的衣物。墙角边,蜷缩着衣衫褴褛的乞丐,伸着肮脏的手,向路人无声地乞求。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在垃圾堆旁追逐打闹。路边的小食摊冒着热气,围着些穿着破旧的劳工,就着劣质的烧酒吞咽着简单的食物。空气中,除了食物的香气,也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由煤烟、灰尘和底层生活气息混合而成的浑浊味道。
      这繁华之下,分明涌动着与她来时路上所见相似的、甚至更为深刻的贫困与不公。
      “是啊,气象不同。”何又春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峻,“只是这‘气象’,不知有几成是属于那些蜷缩在墙角的人,有几成是属于这车上安坐的你我。”
      周适山闻言,微微一怔,侧头看向何又春。少女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他那种初入大城市的兴奋,反而是一种沉静的、近乎审视的目光。他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些乞丐和贫民,眉头微微蹙起,脸上掠过一丝同情与不适。
      “民生多艰,自古亦然。”周适山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种属于他出身阶层的、习惯性的悲悯,“只盼能读书明理,将来若能得一官半职,或经营些实业,总能…尽力周济一方,使治下百姓少些冻馁之苦。”他的思路,是传统的、改良式的,带着地主乡绅阶层“达则兼济天下”的理想色彩,其核心,仍是在现有框架内寻求局部的改善,甚至隐含了通过个人奋斗成为“治人者”或“资本家”再来“恩赐”于民的逻辑。
      何又春转过头,看着周适山,目光锐利了些许:“周同学以为,靠几个清官,几家善堂,便能解决这满街的乞丐,填饱那黄泛区千里饿殍的肚子吗?”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资本论》对资本原始积累血腥过程的描述,想起其中关于剩余价值与阶级对立的分析,“这贫困,并非天灾,更多是人祸。是制度使然,是土地集中于少数人之手,是资本剥削劳苦大众之果。不从根本上改变这制造贫困与不公的土壤,个人的善行,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可能是在维系这制造悲剧的机器。”
      她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径直刺向了问题的核心,带着一种周适山从未接触过的、源自另一种世界观的理论锋芒。这不是简单的同情或悲悯,而是试图探寻苦难的根源,并指向一种颠覆性的解决路径。
      周适山被这番直言不讳的话震住了。他出身绍兴地主家庭,虽然厌恶家族的陈腐压抑,渴望个人自由,但他自幼耳濡目染的,是“耕读传家”、“诗书济世”那一套,是孔孟的仁政理想,最多接触到一些维新改良的思想。何又春口中这种直指制度根本、带有强烈阶级批判意味的言论,对他来说既新奇,又有些刺耳,甚至隐隐感到一种冒犯——这似乎否定了他所熟悉的、那个依靠士绅阶层道德与能力来维系社会运转的传统模式。
      他脸色微微涨红,想要反驳,却又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他本能地觉得何又春的话有些“偏激”,却又无法否认眼前触目惊心的贫困事实。半晌,他才有些艰涩地说道:“何同学此言…未免过于激烈。制度变革,谈何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处理不当,恐引发更大的动荡与苦难。徐徐图之,导之以德,齐之以礼,兴办教育,发展实业,或许才是稳妥之道。”这是他内心深处地主阶级和改良派思想的自然流露,他向往的是有序的、渐进的、由像他这样的“精英”来引导的社会进步。
      何又春看着周适山眼中那混合着困惑、不适与坚持的复杂情绪,心中明了,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思想底色在初次碰撞中必然产生的火花。她没有继续争论,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淡淡道:“或许吧。只是这‘徐徐图之’中,又有多少人等不到天明?北大,希望能给我们更清晰的答案。”
      谈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人力车夫奔跑的喘息声和车轮的噪音填充着两人之间的空隙。周适山也陷入了沉思。何又春的话,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打破了原有的平静。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与这位思想锐利的同窗之间,除了共同面对的家庭压迫感之外,在对国家出路、社会根本问题的认知上,存在着一条隐约却深刻的分歧。他追求的个人解放,似乎与何又春关注的整体社会变革,并非同一条路径。
      车轮辘辘,驶过正在修缮的街道,尘土偶尔扬起。越靠近紫禁城,那种历史的厚重与帝国的余晖便愈发显得沉重。朱红的宫墙沉默地矗立着,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与墙根下蜷缩的阴影形成残酷的对照。
      当那栋著名的“红楼”终于在前方显现出它砖红色的轮廓时,两人都暂时抛开了思想上的分歧,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
      那是一座并不算特别宏伟,却自有一股沉静力量的建筑。它矗立在略显凌乱的街市之中,像一位独立思考的巨人。楼前空地上,人头攒动,满是和他们一样怀揣梦想与迷茫的年轻面孔。
      “到了。”车夫停下脚步,用毛巾擦了把汗。
      何又春和周适山下了车,站在红楼前,仰望着这座象征着中国近代思想启蒙的圣殿。阳光洒在红墙上,有些晃眼。
      何又春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她知道,这里将是她磨砺思想、探寻真理的战场。而周适山,则感到一种混合着逃离枷锁的轻松与面对未知挑战的紧张。他们并肩站在这红楼之下,怀着对未来的共同憧憬,却也带着已然萌芽的、通往不同方向的思想种子。
      与周适山在红楼前分开后,何又春按照指引,抱着她那个略显陈旧的藤编小皮箱,穿过喧闹的报到区,走向位于校园西侧的女生宿舍。与红楼的庄重恢弘相比,女生宿舍是几排相对低矮朴素的二层小楼,灰墙灰瓦,掩映在几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环境显得清幽了许多,连空气似乎都安静了下来。
      找到对应的门牌号,何又春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一股混合着淡淡樟木香、新鲜阳光味道以及某种清雅花露水的气息扑面而来,与她刚刚离开的、充斥着汗味与尘土的外部世界截然不同。
      房间不大,陈设也简单,两张单人木床,两张书桌,两个衣柜,地面是刷了红漆的木质地板,擦得干净,却难免有些岁月的痕迹。然而,靠窗的那一侧,已然被布置得焕然一新,与这屋子的朴素底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藕荷色的丝绸床单平滑如镜,同色系的锦缎被子叠得棱角分明,像一块精致的豆腐块。床头柜上立着一个银质雕花相框,里面是一张一个年轻女孩与一对气质雍容的中年夫妇在异国风光前的合影,背景似乎是自由女神像。一个打开的、贴着数张英文航运标签的精致皮质行李箱靠在墙边,里面露出几件色彩明艳、款式时髦的衣裙。书桌上,除了必要的文具,还摆放着一套精美的玳瑁梳妆镜、几瓶进口的雪花膏和香水,以及几本崭新的英文流行杂志。整个角落,都弥漫着一种与这间宿舍、乃至与整个北平略显灰扑扑的基调格格不入的、带着海外气息的精致与优雅。
      一个穿着浅粉色蕾丝边洋装、烫着时髦卷发的女孩,正背对着门口,对着墙上挂着的一面小圆镜,小心翼翼地整理着鬓角。听到开门声,她倏然转身,明媚的脸庞上立刻绽放出一个灿烂得有些晃眼的笑容。
      “你就是何又春吧?”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点吴侬软语的糯,却又融入了某种美式口音的跳跃感,语速轻快,“我叫夏淑君,夏天的夏,淑女的淑,君子的君。我总觉得这名字太老气,在美国都让他们叫我Shirley!”她一边说着,一边热情地走过来,很自然地就要接过何又春手中的箱子,动作间带起一阵香风。
      何又春微微一怔,夏淑君的热情和外放,与她习惯的安庆小城或父亲学者圈子里那种含蓄矜持的交往方式颇为不同。但她很快便回过神来,脸上浮现出温和而有礼的微笑,轻轻避开了夏淑君接箱子的手,自己将藤箱放在了靠门的那张空床铺上。
      “夏同学,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何又春的声音平静,带着南方女子特有的软糯,却又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沉静,“叫我又春就好。”
      “哎呀,那就太好啦!又春,这名字真好听,有诗意!”夏淑君毫不在意何又春的轻微回避,依旧兴致勃勃,她好奇的目光落在何又春那素净的月白布衫、深蓝布裙和那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藤箱上,但眼神里并没有轻视,只有纯粹的新鲜感,“你从南方来?这一路上辛苦了吧?北平这地方,我刚下船就觉得尘土太大了,比华盛顿差远啦!”
      她像一只快活的小鸟,叽叽喳喳地说着,话语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生长于优渥环境、见多识广的自信与洒脱。
      “还好,火车是有些闷。”何又春一边简单地回答,一边打开自己的藤箱。里面除了几件叠放整齐、同样素净的换洗衣物,便是几本厚厚的、书脊有些磨损的书籍。她将它们一一取出,小心地码放在属于自己的那张空书桌上。
      夏淑君凑过来,歪着头看那些书名,杏眼睁得大大的:“《Capital》?《The Wealth of Nations》?哇!又春,你看的书都好…好厉害!”她吐了吐舌头,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叹和一点点的“敬而远之”,“我读高中的时候,最头疼的就是经济课和历史课,那些曲线和年代看得我头晕,还是文学和艺术有意思些。”她指了指自己带来的那几本英文杂志,“我喜欢看小说,F. Scott Fitzgerald的《The Great Gatsby》我刚看完,简直太悲伤了,但那种繁华背后的空虚写得太透彻了……”
      何又春听着夏淑君流畅地谈论着美国当代文学,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她将最后一本书——那本英文原版的《The Great Gatsby》也放在了桌上,微笑道:“ Fitzgerald 确实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他捕捉到了‘美国梦’背后的裂痕与虚幻。某种程度上,他所描绘的,也是一种制度下的异化和精神困境。”
      夏淑君愣了一下,随即拍手笑道:“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又春你真厉害,一下子就说中要害了!我当初看的时候只觉得难过,却说不出为什么。”她看向何又春的目光里,多了几分真心的佩服,不再仅仅是对她阅读深奥书籍的惊讶,而是对她理解能力的认可。
      何又春的笑容依旧温和。她发现夏淑君虽然有些娇气,思维跳脱,喜欢谈论风花雪月和新鲜事物,但并不浅薄,甚至有一种被西方教育熏陶出的、直指问题核心的直觉。与她交谈,需要转换一种思维频道,但并不令人厌烦。
      “我只是胡乱想想。”何又春谦逊地说,开始整理自己的床铺。她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有条不紊的沉静力量。
      夏淑君则靠在自己的书桌边,继续兴致勃勃地分享着她的见闻:“……北平和华盛顿真是太不一样了,没有那么多小汽车,咖啡馆也难找,连电影院放的片子都落后好莱坞好几年……不过嘛,”她话锋一转,眼睛亮晶晶的,“北大还是挺有意思的!我听说有很多学生自己办的社团,可以演戏、办舞会、还有辩论赛!又春,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你懂那么多,参加辩论赛一定很厉害!”
      何又春铺床的手微微一顿。辩论赛?在安庆女中时,她也曾参与过一些讨论,但更多的是在父亲和其同仁的小圈子里聆听。在北大的大庭广众之下,就那些关乎国家命运的问题进行公开辩论……那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如果有机会,可以去听听看。”何又春给出了一个谨慎而开放的回应。她没有拒绝夏淑君的提议,但也并未表现出过多的热衷。她的世界,更多地构筑在书籍与沉思之中。
      “那就说定啦!”夏淑君却已将她的回应视为同意,开心地规划起来,“等我先把北平几家有名的西餐厅和百货公司探探路,我们就去参加社团活动!”
      就在这时,宿舍门被轻轻敲响。一位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阴丹士林布旗袍、面容严肃的中年女教员站在门口,她是女生宿舍的舍监。
      “何同学,夏同学,这是你们的课程表和校规须知,请仔细阅读并遵守。”舍监将两份文件分别递给她们,目光在夏淑君鲜艳的洋装、精致的妆容以及房间里过于“华丽”的布置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语气平板地补充道,“明天上午八点,经济学系和外国文学系的新生分别在二院和三院教室召开师生见面会,切勿迟到。”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夏淑君对着舍监的背影悄悄做了个鬼脸,拿起课程表扫了一眼,立刻哀叹道:“天哪!早上八点!我读高中时,第一节课从来都是九点才开始!这简直是折磨……”
      何又春没有附和她的抱怨,她低头仔细地看着手中的经济学系课程表。经济学原理、货币银行学、会计学、西洋经济史……一门门课程的名字,像一扇扇通往知识殿堂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开启。她注意到选修课列表里有几位她久闻大名的教授,心跳不禁微微加速。
      仔细了解过课程后,何又春继续收拾东西,夏淑君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见何又春有条不紊地整理着书桌,便也凑上前帮忙递东西,嘴里依旧不停地说着在华盛顿的趣事,从校园舞会说到流行的摇摆乐,又从好莱坞明星聊到最新的时装潮流。何又春大多时候只是微笑着聆听,偶尔回应一两句,手中动作却丝毫不乱。她的书不多,但每一本都似乎被反复翻阅过,书页边缘有些微卷,里面还夹着不少写着娟秀小字的纸条作为书签。
      “咦?又春,你这本书里夹的笔记……”夏淑君帮忙将一叠散落的稿纸理齐时,忽然发现好几页的右下角都写着一个小小的、墨迹已有些年头的落款——“四月”。字迹清秀,带着点稚气,与何又春现在沉稳的笔触略有不同。“‘四月’?这也是你的名字吗?”她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杏眼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何又春正将一本厚厚的《西洋经济史》放入书架,闻言动作微微一顿,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赧然,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嗯,是小时候的乳名。生在四月,父亲就给取了这么个小名。”
      “四月!天哪,这名字太可爱了!”夏淑君立刻欢呼起来,声音清脆得像摇响了一串银铃,“又春听起来是挺诗意的,但‘四月’更有趣,更亲切!像……像刚出炉的草莓蛋糕,又暖又甜!我以后可以叫你四月吗?”她双手合十,眼巴巴地望着何又春,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让人难以拒绝。
      何又春看着夏淑君那毫不掩饰的喜爱和期待,心中那点因乳名被发现的细微不自在也消散了。她本就不是拘泥小节的人,夏淑君的直率与热情虽然与她性子不同,却并不惹人反感,反而有种纯粹的感染力。
      “当然可以,一个称呼而已。”何又春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和。
      “太棒了!四月!小四月!”夏淑君立刻从善如流地叫了两声,自己先咯咯笑了起来,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好处,“我就说嘛,我们俩肯定能成为好朋友!你看,连名字都这么有缘,我是夏天,你是春天,多么巧啊!”她兴奋地拉着何又春的手臂轻轻晃了晃。
      何又春被她这跳跃的联想逗得莞尔,心中也因这突如其来的亲密称呼和夏淑君毫无心机的热情,泛起一丝细微的暖意。离乡背井的初来乍到,能有这样一位活泼的室友,似乎也不错。
      书籍和杂物很快整理完毕。何又春的书桌与夏淑君的形成了鲜明对比:一边是整齐划一、透着冷峻思考气息的经济学与社科著作,笔记严谨;另一边则是琳琅满目、充满生活情趣的梳妆用品、时尚杂志和几张爵士乐唱片,色彩缤纷。
      夏淑君看着并排的两张书桌,拍了拍手,满意地说:“好啦!我们的‘小窝’总算有点样子了!”她随即拉起何又春的手,兴致勃勃地道:“走,四月,别在屋里闷着了!我报到那天就粗略逛了逛,好多地方还没看清楚呢,你陪我一起去熟悉熟悉校园吧?顺便看看哪里有好玩的地方!”
      何又春本打算再看看课程表,预习一下明天的内容,但看着夏淑君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那拒绝的话便咽了回去。她也确实需要对未来几年学习生活的地方有个更具体的了解。
      “好。”她简单地应道,任由夏淑君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出了宿舍。
      八月底的北平,午后的阳光已褪去了最毒辣的劲头,变得温和而明亮。走在北大校园里,仿佛置身于一个独立于外界喧嚣的天地。古老的建筑带着岁月的沉淀,飞檐斗拱掩映在苍翠的树木之间。随处可见捧着书本匆匆走过的学生,或三五成群激烈讨论着的青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自由而专注的气息。
      夏淑君像一只被放归山林的小鹿,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她指着不远处一栋样式别致的小楼:“那里!那里好像是礼堂?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放电影或者开舞会?”又看到一块布告栏前围满了人,立刻挤过去看,“哇!这么多社团招新!文学社、戏剧社、美术社……还有辩论社!四月你看,我就说有辩论社吧!我们改天一定要来报名看看!”
      何又春的目光则更多地流连在图书馆那庄严肃穆的大门上,想象着里面浩如烟海的藏书;她注意到一些教室的墙壁上贴着各种主题讲座的海报,从“甲骨文考据”到“国际局势分析”,从“黑格尔哲学”到“苏俄经济政策”,包罗万象,让她心驰神往。她也看到了学生们自己创办的壁报,上面用毛笔或钢笔写着各种文章,有诗歌,有杂文,有对时局的评论,思想之活跃,观点之多样,远超她在安庆时的见闻。
      “这里……果然不一样。”何又春轻声自语,胸腔里涌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这片园地,比她想象的更加开阔,更加充满思想的激流。
      “是不一样啦,就是感觉……太严肃了点。”夏淑君吐了吐舌头,晃着何又春的胳膊,“你看那边,那几个男生讨论得面红耳赤的,好像在争什么‘主义’?听起来好复杂。我还是觉得戏剧社排戏更有意思。”
      何又春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几个穿着长衫或学生装的男生正在一棵大树下激烈地争辩着,隐约能听到“资本主义”、“社会主义”、“中国出路”等词语。她没有接夏淑君关于“严肃”的评价,只是默默地将那场景记在心里。这就是北大,既容得下风花雪月的文艺,也承载着关乎国家命运的沉重思考。
      两人沿着未名湖畔的小径漫步。湖水波光粼粼,倒映着岸边的垂柳和博雅塔的秀影,宁静而优美。夏淑君兴奋地指着湖心的小岛和石舫,计划着哪天天气好要来划船、野餐。何又春则注意到湖边也有一些学生独自坐着看书,或者低声交谈,神情专注。
      “四月,你看那边!”夏淑君忽然压低声音,指了指不远处水榭里一个穿着青布长衫、身影清癯、正对着湖水凝神思索的中年男子,“那个……是不是文学院的胡适之先生?我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
      何又春心中一震,凝目望去。虽然距离稍远,看不真切面容,但那独特的气质与风范,确实与传闻中的胡适博士有几分相似。想到可能在这样的不经意间,就与那些只在书本和报章上见过的学界泰斗擦身而过,她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这所大学深厚的底蕴与自由的学风。
      “或许是吧。”何又春保持着平静,内心却波澜微兴。
      夕阳的余晖开始给湖面、塔身和树木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逛了将近一个时辰,夏淑君总算有些尽兴,也略感疲惫。
      “好啦,大致逛了一圈啦!”夏淑君满足地叹了口气,依旧挽着何又春的手臂,姿态亲昵,“四月,以后我们可要经常一起出来走走,我发现跟你一起逛很有意思,你懂得多,又安静,不像我以前那些同学,就知道叽叽喳喳聊衣服和男生。”
      何又春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夏淑君的直白,总是让她有些不知如何回应,但并不讨厌。
      “我有点饿啦,”夏淑君摸了摸肚子,“听说学校食堂的饭菜很一般,我们出去看看附近有没有什么好吃的馆子吧?我知道前门大街有家西餐厅还不错……”
      何又春看了看天色,婉拒道:“淑君,你去吧。我想先回宿舍,把明天要用的东西再准备一下。”她习惯凡事做好准备,也不习惯在外面的餐厅用餐,尤其是听起来价格不菲的西餐厅。
      夏淑君眨了眨眼,似乎想再劝说,但看到何又春温和却坚定的神色,便也作罢:“好吧好吧,大学者就是不一样!那我自己去探探路,回头有好吃的再告诉你!”她松开手,朝着校门方向活泼地挥了挥手,转身走了,步伐轻快,像一阵带着香气的风。
      何又春独自站在渐沉的暮色里,看着夏淑君远去的背影,又回头望了望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沉静瑰丽的未名湖与红楼。喧嚣与宁静,活泼与沉毅,世俗的欢乐与深邃的思考……这一切都在这里交织。她深吸了一口带着凉意的空气,转身,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
      她的北大生活,就在这与新室友略显突兀却又意外融洽的初遇中,在与这座校园的初次亲密接触里,正式开始了。前路未知,但她心中充满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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