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微昭明录

作者:黍黍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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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初遇


      李府陈设照旧是庄重典雅,看起来实在无甚邪祟。待到曲曲折折进了藏室内,江昭翎袖子被老尚书一把拉住,不由分说拽到镜前。“来来来,这镜纹样与那汉朝‘天下大明’镜颇相类似,质厚无文,大巧不工呐……”[1]
      果真好镜。江昭翎被老尚书拉着,敲完背面敲正面,在老尚书的笑脸映入镜中的一瞬间,镜面却登时扭曲起来。
      江昭翎忙不迭后退半步。
      尚书声音渐渐邈远,那镜面忽然蒸腾起一片迷蒙灰雾,雾气中传来稚子呛水的闷响。江昭翎急着想闭眼,但为时已晚——二十年前的洛水倒灌入识海,那时江水湍急,泥沙俱下,锦衣幼童在其中艰难浮沉,颈间还戴着那块李家玉珏。
      尚书独子自幼顽皮,九岁那年同父亲一道赴洛水祭河神,竟自己偷偷下水玩耍,被急流冲去没了影踪,家人只寻到他当日所穿的外袍。李府阖家哀痛良久,这本是人尽皆知的事。但只见那镜中画面峰回路转,竟又幻化出一张青年面孔,五官如蒙迷雾看不清晰,不过仍戴着那玉珏,一身寻常衣衫,正拿了容具在山泉旁汲水呢。
      江昭翎惊醒,指尖又开始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捻一捻,竟然有滴水珠落下来,在袖口洇出一小片水渍。
      自己那点冷汗绝未到这个程度,这一滴水珠,竟然是来自千里之外、多年以前的洛水之滨。

      江昭翎急瞥一眼尚书神色,他似乎不曾看见这异象,只是默默递来一方帕子。江昭翎接来拭过冷汗,帕角金线绣的蟠螭刺得眼疼。
      ……触镜感实?自己体质有些特殊,但上一回触发这等因缘,还是在……
      江昭翎神思不定之时,另一道声音飘然而至,偏生江昭翎的耳朵死不争气,没听清他说的什么,只看见老尚书的眼神投向自己身后。

      江昭翎回头,自房门进来的斜照日光实在刺目,令他微眯了眼,逆光里只看得来人修长身形。那双玄色云纹靴子步步靠近时,江昭翎才发现他衣摆上隐隐流光的星盘图案,连同腕上那串号称囊括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的十八籽。抬头再看那清俊面庞时,登时觉得其间都笼罩着一层王霸之气。
      钦天监可真会摆架子,神棍之道也是天外有天啊。
      老尚书捋须微笑:“陆大人这来无影去无踪的功夫越发精进了。”
      江昭翎心下大为疑惑。此人看着也就不过二十几岁,便已配了钦天监正式官员方可配备的法器,必定是个才能卓著的,说是应该名动京城也不为过,然而印象里从未听说过这一号人物。
      这个姓氏倒是如雷贯耳,约莫十几年前,钦天监里一个陆映淮横空出世,至今仍然是话本的重要素材。小五对此颇沉迷了一些时日,日日讲夜夜讲,直听得江昭翎耳朵生茧。这陆映淮是九千岁面前的大红人,替他做了不少事,至于实际内容,市井传言一会说他去那蓬莱仙岛给圣上偷丹药,一会说他抢来了某个弹丸小国的镇国之宝。另有类话本宣称他日日收取官员贿赂,指认对家的府邸是不祥之地;更野的野史看了他那俊俏面皮,声称他与那后宫三千佳丽不知有染几许,乃至是与那九千岁……
      不过陆映淮的失踪与他的出现一样离奇,引得无数少男少女扼腕不已。如今再看面前这人,难道那野史里的宫闱秘辛竟是真的,是陆映淮真弄出一个私生子,又给他开了点后门不成?

      老尚书吼声震天:“人家叫你呢,你看你这个耳朵……”
      江昭翎忙要作揖,被那姓陆的虚虚扶起:“不妨,素闻江先生于镜道上颇有造诣,一直想讨教的,今日既然相逢,可见有缘。”
      江昭翎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今日事怎么想怎么怪,自己自认并没这么有名,这人前来相认作甚,这一照面真就这样巧?
      “我也是来求观这面古镜的,天色也已不早,不若我等在尚书府上歇了,也好秉烛夜话如何?”
      他倒是真不客气。
      江昭翎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只是一味地接着演:“有缘,自然有缘。不知大人高姓?”
      那人笑得眉眼弯弯,恍恍然两泓水中桃花:“在下陆月暝。”
      嗯,不阴不阳的名字,很是传闻中的陆映淮风格。尚书府秘事可以不探,但是八卦谁不爱听?江昭翎被小五话本荼毒不浅,只觉自己的猜测简直是天才。
      “好名好名……”江昭翎随口敷衍,向老尚书使个眼色。八卦归八卦,夜话就算了吧?
      老尚书接着捋那没剩几根的胡子:“哈哈……”
      陆月暝接着说:“听说江先生府上有面柿蒂四乳龙虎纹古镜[2],不知能否有这个眼福……”
      老尚书直接倒戈:“有这事你不告诉我?那个陆大人啊,今日你们在我这歇了,明日我家马车送了你们去他那破院子,然后你再把他那镜子给我抢过来!哎呦这可万万耽误不得,切记包仔细些,要不你一路举着端过来吧……”
      他哪边的?江昭翎咬牙切齿,陆月暝接着皮笑肉不笑。那双眼睛弯着,却弯成最深不见底的桃花潭水,直想把面前人魂魄都摄进来。

      那一瞬间,江昭翎终于想起了与袖子里那一缕流苏线的两面之缘。
      那还是六七岁的时候吧,家里那方从不让外人踏足的铸镜小院突然来了一位生客。彼时他只长到那人腰部那么高,关于他的记忆与他后来的梦魇胡搅蛮缠地绕成一处,记也记不太清。
      他只记得,在那人腰间与他双眼平齐的高度上,恰好挂了一块和田玉佩,饰以一穗银白色的长长流苏。银色穗子少见,他便偷偷多看了几眼。
      那人见他好像喜欢,就蹲下身来,要将这玉佩赠与他。他自然是喜欢的,但母亲坚辞不受,那人便作罢了。
      那双弯弯眼睛,与面前人别无二致。

      江昭翎一边对自己的八卦猜测越发肯定,一边心中越发警惕。那面蹊跷镜子既与尚书幼子有渊源,自然应在老尚书揽镜自照时有所反应,怎么反倒冲自己来了?
      江昭翎觉得是时候直接卷铺盖走人了,府里那面镜子现在就给尚书送来也好。奈何老尚书和那姓陆的说得热火朝天,连一丝声口也无,每每江昭翎刚要开口辞行,他二人就拿个镜道事体问一问他,简直像约好了一般,生生拖到了晚膳的时辰。
      神棍的自我修养是断断不能失了礼数的,江昭翎只得乖乖与二人共进晚膳。
      江陆二人各居老尚书左右。原是简单用一点的,江昭翎面前菜色更是被老尚书挪走了去,嚷着“有镜瞒我便饿着罢”。江昭翎正忙着抢饭,却见陆月暝正拿瓷勺缓缓搅动着面前的莲子羹,依着北斗形状,足搅了七圈方止。
      ……这人真是架子端到家了,搞不好连他自己都骗。
      不过那星轨纹袖子倒是悄悄把那碗三笋羹往回推了些。[3]此人甚是体贴,兼之眉目风流,江昭翎偷偷脑补了他的家学渊源,乃至那堂子里学来的风月手段及其诸多陪练,再一激灵只觉这种联想十分不对——然而毕竟看此份上,对他宽谅些个。

      饭毕,三人又只好一道观镜。江昭翎本不愿招惹那面古镜,室内唯有老尚书执一烛台大喇喇问陆月暝:“你们钦天监那以镜招鬼的仪式可是如此这般?”
      江昭翎又悄悄后蹭半步。这烛台也是个古物,谁知道是不是从哪个土夫子那里淘腾来的,这帮贵人平日里就闲成这样,用此事闹着玩?
      陆月暝微笑道:“非也。”
      他还算有点忌惮。
      “钦天监这仪式叫做招魂,基本是把有点用处的魂魄抓来问问,那些个没用的孤魂也就叫做鬼了,见着的统统灭杀,没见着的也懒得做那上杆子买卖,何须招来?”
      ……狗屁不通!
      “何况尚书的手势有些错漏。须得是左手执火烛……诶江大人你也过来帮忙端着点!”
      江昭翎决不做这引火上身的买卖,伸手虚虚一指:“这古镜怎的有道划痕?”
      老尚书忙掣烛台查看,大呼怪哉去了。
      江昭翎收回手,略一振袖,余光竟似瞥见镜中陆月暝影子波动一下,恰似顽童向水中倒影里投下一枚石子。
      不,那波动十分微小,大概像是春水里落下一瓣桃花罢。
      江昭翎耳不十分聪,但眼神极好,不会看错。看来此镜与水颇有些渊源,若要寻查,该当从水畔查起。
      不过这与自己全无干系,今日诸多古怪,但似乎还在可逃离的范畴之内。
      江昭翎轻舒一口气,一个回神,又被老尚书拽到桌案旁,勒令他设法修补此一处划痕。
      ……早知如此,打岔时实在应当寻一个别的借口。
      江昭翎极尽推诿之能事,然而老尚书嗓门极大,陆月暝也颇不是个东西,插嘴时不是拱火就是捧杀,室内一时间十分热闹。
      然而不知怎的,江昭翎总觉得有束幽微视线投在身上,微弱似耳鬓鼻息,却又深沉似湖海江河。室中镜面相对,红烛摇曳,折射成一片鬼蜮,江昭翎只道是那镜奇也怪也,不复深究,又投身与那二人的战斗中去了。

      眼睛是最玄妙的镜子。
      它曾经映照江昭翎千万次,以一种邈远而破碎的方式,历经他生命里每一个如泣如诉的时刻。
      此时此刻,它在说:
      你终于来了。

      [1]西汉“天下大明”连弧纹铜镜现藏汉阳陵博物馆。但这个铭文好像有很多哦。
      [2]柿蒂纹又名方华纹。柿蒂四乳龙虎纹镜现藏汉阳陵博物馆。不过借来名字一用,这些个古物若是有灵,千万别来找我……
      [3]将天目笋、冬笋、问政笋,煨火鸡汤,号“三笋羹”。出袁枚《随园食单》。好香的书(流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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