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怪物
城中村“握手楼”之间的走廊不足一米宽,阳光永远迟到。母亲把易暇反锁在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早上六点出门,夜里十一点才拖着影子回来。
木门“咔哒”一声反锁,声音清脆、短促,像第二只陶瓷杯落地。
易暇踮脚,扒着窗台看她的背影:
母亲穿着黄色塑胶拖鞋,鞋跟裂了口,像一张笑到撕裂的嘴。她步子很快,肩胛骨在旧T恤里一耸一耸,仿佛有一对隐形翅膀想冲破皮肤,却又被缝了回去。
楼梯间的感应灯一层层亮,又一层层灭。
当最后一盏灯熄灭,世界沉入墨汁。
易暇退到床底。
那里有一只纸箱,原本是装洗衣机的,现在装着他的全部领土。
一只缺了耳朵的毛绒兔、半包过期苏打饼、一张被老鼠啃掉边角的幼儿园奖状,以及——
以及黑暗本身。
他把纸箱反扣,自己钻进去,像钻进一枚巨大的茧。
空气里飘着霉味、老鼠尿味,还有母亲临走前喷的廉价花露水,甜得发苦。
易暇抱膝数自己的心跳。
咚、咚、咚……
数到第七十七下时,他听见“沙——”的一声。
像有人把一袋粗盐倒进水里。
黑暗蠕动了一下。
易暇屏住呼吸,睫毛扫到纸箱内壁,发出细微的“簌簌”。
“沙——”
第二声更近,仿佛某种巨大的软体动物正贴着纸箱外壁滑行。
易暇把膝盖抱得更紧,指甲陷进棉裤,留下十个苍白的月牙。
“谁?”他小声问。
回答他的,是第三声“沙——”,以及一只缓缓探入纸箱缝隙的黑影。
那影子没有厚度,像被世界不小心裁错的一截夜色,边缘不断滴落细小的颗粒,落地无声。
易暇瞪大眼。
影子在纸箱里立起来,先长出肩膀,再长出脖子,最后长出一颗头颅——
头颅过高,不得不弯下,像一棵被果实压弯的棕榈。
它没有五官,面部是一整片光滑的黑暗,却能准确无误地“看”向易暇。
易暇的喉咙里塞满尖叫,却在出口前化作一句哽咽:
“你……你是来吃掉我的吗?”
影子歪头,脖颈处发出类似旧木门开合的“吱呀”。
然后,它伸出一条手臂——
手臂长得荒唐,关节多到不合逻辑,像把七根折断的尺子重新拼成一条软尺。
指尖停在易暇的鼻尖前,轻轻一点。
冰凉、粗糙,带着石墨般的触感。
易暇的尖叫被这一指戳破,变成一串抽噎。
影子收回手,双臂环抱自己,像在给易暇示范“拥抱”这个动作。
易暇愣住。
纸箱外,老鼠跑过水管,发出“哒哒哒”的鼓点。
影子保持拥抱的姿势,一动不动。
黑暗立刻填满他的臂弯,冷得像井水,却又软得像晒过太阳的棉被。
易暇把脸埋进去,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
是父亲离家那天,尼龙旅行袋上的机油味;是母亲深夜归来,发梢上的油烟味;是陶瓷杯碎裂时,空气里迸出的尘埃味。
所有味道搅在一起,竟成了某种令人安心的气息。
易暇闭上眼睛。
“我叫你……怪物,好不好?”他小声说。
影子没有嘴,却发出低沉的“嗡——”,像远处变压器在应答。
易暇笑了,眼泪同时滚下来,在黑暗里闪了一下,随即被影子吸收。
那一夜,六岁的易暇在纸箱里抱着自己养大的黑洞,第一次没有数心跳就睡着。
梦里,他听见陶瓷杯重新拼合的声音:
咔、咔、咔……
裂缝被黑暗填满,发出幽暗的蓝光。
次日清晨,母亲推门进来,带进一缕灰白的晨雾。
“小暇?”
她弯腰,看见易暇蜷在纸箱里,怀里抱着一团……什么都没有。
母亲皱眉,伸手摸他的额头——
温度正常,却沾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怎么又钻纸箱?”她叹气,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易暇揉眼睛,睫毛上还挂着梦的影子。
“妈妈,我养了宠物。”
母亲愣住,随即苦笑:“傻仔,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
易暇摇头,指向空空的臂弯:“它叫怪物,很大,很黑,会抱我。”
母亲的眼神闪了一下,像被针扎破的气球,迅速瘪下去。
她蹲下来,把易暇搂进怀里——
易暇闻到她头发里的廉价洗发水味,还混着昨晚餐厅剩菜的葱油味。
“是妈妈不好。”母亲的声音贴着他耳廓,震颤像电流,“再坚持一下,等妈妈攒够钱,带你搬去有阳台的房子。”
易暇没回答,只是偷偷偏头——
怪物正站在母亲身后,三米高的身躯不得不弯成问号,才能挤进这间十平方米的屋。
它低头,“看”向母亲,面部那片光滑的黑暗泛起波纹,像有人在墨汁里投下一颗小石子。
易暇伸手,在母亲背后悄悄挥了挥。
怪物抬起七根关节的手臂,也挥了挥。
它的指尖穿过母亲的肩膀,像穿过一团空气,没有引起任何波动。
易暇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
那一刻,他确信:
陶瓷杯可以碎,世界可以裂,但怪物不会走。
它是他养在裂缝里的秘密,
也是裂缝回赠他的——
唯一礼物。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