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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矩
深秋的晨光尚未彻底驱散夜间的寒凉,庭院中的青石板上凝着一层薄薄的白色霜华,空气中弥漫着清冷潮湿的气息。汐珩早已起身,这是他长年军旅生涯刻入骨子的习惯。一袭玄色劲装勾勒出他挺拔健硕的身形,他独立于院中一株叶片已染就殷红的枫树下,手中执一白玉酒壶,偶尔仰头饮一口温热的醇酒,辛辣的暖意自喉间滑落,缓缓驱散着四肢百骸内残留的寒意与倦怠。他的目光沉静地掠过庭院中的假山枯水,眼神锐利依旧,却比在沙场时多了几分松弛。
府邸大多人仍在安睡,周遭一片寂静,唯有他细微的吞咽声,以及靴底偶尔轻碾过地上残叶的碎响。这份宁静,于他而言,是征战间隙难得的餍足。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一阵略显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自廊庑另一端传来。汐珩并未回头,已然听出是府中负责门房事宜的老仆。老仆在他身后几步外停住,躬身低声禀报:“大公子,门外……门外那位桑清郎中求见。”
汐珩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桑清?他昨日离去时所言,应是今日让府中去药铺取药,为何如此清晨亲自前来?心中掠过一丝极淡的疑问,但他面上未显分毫,只将酒壶缓缓放下,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让他进来。”
“是。”老仆应声退下。
不多时,那抹青灰色的身影便再次出现在汐珩的视野里。桑清依旧背着那只半旧的竹筐,步伐轻捷却稳当,踏着晨霜走来,仿佛将这满院的清冷都搅动得活泛了几分。他的发梢与肩头似乎沾染了院外街道上的凉气,暖白的脸颊被晨风拂得微透红晕,那双金色的眼瞳在熹微的晨光下,显得愈发清澈明亮,不含一丝杂质。
他行至汐珩面前数步之遥,停下脚步,脸上自然而然地漾起一抹笑意,那笑容干净而略带歉意,如同破开晨雾的第一缕阳光,温和却不刺眼。“大公子安好。请恕小生冒昧,这般早便来叨扰。”他开口,声音清朗温和,驱散了清晨的寂寥,“今日需远出城至西山采撷几味新鲜药材,恐归来时日晚,误了府上取药的时辰,故而顺路先将药方与头两剂的药材送来。”
汐珩的目光落在他的笑容上,有那么极短暂的一刹那,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心口。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他常年冰封般的面容依旧冷峻,只是握着白玉酒壶的指节无意识地收拢了些许,壶身温润的触感变得异常清晰。他略一颔首,算是回应,随即向候在一旁的下人微一抬手示意。
那下人立刻机灵地上前,准备接药。
桑清放下竹筐,从中取出一个叠得整齐的油纸包,里面是配好的药材,又拿出一张写着细密字迹的宣纸,显然是药方。他并未直接将东西交给下人,而是看向汐珩,语气认真道:“大公子,此药煎煮之法有些许讲究,且小姐近日饮食需多加留意,容小生逐一说明可好?”
汐珩未置可否,只是再次举壶,饮了一口酒,目光却并未从桑清身上移开,默许了他的请求。
桑清便捧着药方和药包,细致地交代起来。他微微低着头,指尖点着药方上的字迹,声音不高不低,语速平稳:“这包内是两剂的量。需先用武火煮沸,继而转为文火,慢煎足足半个时辰,不可揭盖,以防药性散失。三碗水需煎至仅剩一碗方可滤出药汁。”他说着,又指向药方上几味药名,“尤其这味‘泠冬花’,需后下,待其他药材煎煮一刻后再投入,方能保全其润肺之效。”
接着,他又仔细嘱咐起饮食禁忌:“小姐近日咳疾虽暂缓,然肺络仍弱,脾胃亦受波及。饮食务求清淡,忌食一切生冷油腻、鱼腥发物。晨起可饮少许温蜂蜜水润喉,午膳晚膳宜用些燕窝粥、川贝炖雪梨之类润燥化痰的羹汤。切记,切勿贪甜食。”
他解说得极为耐心,条理清晰,每一处关窍都点明要点。汐珩看似随意地倚靠着枫树,一口接一口地喝着温酒,目光沉静地落在桑清开合的双唇、专注的金色眼瞳,以及那双握着药方、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手指上。青年郎中身上带着淡淡的草药清香,混合着清晨户外带来的微凉空气,一丝丝地萦绕过来,与他杯中酒液的醇厚香气交织,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神微恍的气息。
汐珩感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一下一下,沉而有力,似乎比平时要清晰些,也要快上些许。这种感觉对他而言极为陌生,仿佛平静无波的深潭下,有什么东西正试图挣脱冰层的束缚。他不动声色地又饮了一大口酒,试图将那异样的搏动压下去,却发现那温热的液体似乎并未起到预期的镇定作用。
桑清全然未觉,仔细将一切交代完毕,才将药方和药包郑重交给候立的下人,温声道:“有劳切记。”下人连忙躬身接过,复述了一遍要点,确认无误。
桑清脸上露出些许放心的神色,重新背起竹筐,准备告辞。他走出两步,似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再次面向汐珩。这一次,他脸上的神色多了几分正式的恳切,甚至带上了些许的坚持。
“大公子,”他微微提高了些声音,以确保汐珩能听清,“还有一事,烦请大公子务必代为转达家主。”
汐珩抬眸,静待其言。
桑清继续道:“昨日匆忙,未及详言。非是小生不愿每日亲送汤药至府上,实乃家师娘立下的问诊规矩。病家需遣人至医馆药铺取药,若非急症或行动不便者,郎中不送药上门。此规矩并非刻意拿乔,一则为免病家过度依赖,二则……亦是避免诸多不必要的繁琐与误会。”他话语微顿,那双金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澄澈却坚定的光,“师娘严命,此规绝不可破。若府上觉得不便,或认为小生医术不精、诚意不足……日后小姐玉体若有不适,还请另延高明郎中。”
这番话他说得清晰平稳,态度恭敬却不容置疑,说完后,他对着汐珩深深一揖,不再多言,转身便沿着来路快步离去。晨光将他的背影拉得修长,那淡绿色的发丝随着他的步伐轻轻跃动,很快便消失在照壁之后,只留下满院清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余香。
汐珩站在原地,手中的酒壶已不再散发温热。他默立片刻,才转身,对身旁另一名下人淡淡道:“将他的话,一字不落,回禀家主。”
果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正厅方向便隐约传来家主汐猛压抑着怒火的低斥声:“……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竖子!竟敢如此……”后续的话语模糊下去,显然是被强行按捺住了。汐猛虽性情火爆,但并非计较之人,“第一郎中”师娘的招牌和其确实高超的医术,最终让他将这口闷气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得以重重的一声冷哼作为终结。
而此时,汐珩早已不在前院。
他独自一人来到了府邸后院的练武场。场边兵器架上陈列着各式长兵短刃,在晨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他随手抽出一柄沉甸甸的玄铁长剑,剑身暗沉,挥动时却带起锐利的破空之声。
他起手便是汐家剑法的起势,身形迅捷而稳健,剑光如匹练,裹挟着凌厉的劲风,卷起地上零落的红叶与尘土。每一招每一式都精准狠辣,蕴含着沙场淬炼出的磅礴力量与杀伐之气。剑锋所指,空气仿佛都被割裂开来。
他的动作毫无迟滞,甚至比往日更加迅猛几分,若有人在一旁观看,只会惊叹于这位年轻武将高超的武艺和那股惊人的爆发力。
然而,唯有汐珩自己知道,他此刻的心绪并非如手中剑招那般凝练纯粹。
那双澄澈的金色眼瞳,总在不经意间闯入他的脑海——昨日诊脉时的专注,清晨解说药方时的认真,以及最后说出那番规矩时的坚定……甚至那抹略带歉意的、干净的笑容,都反复闪现。
剑风呼啸,卷起落叶纷飞。他试图将全部精神凝聚于剑尖,以熟悉的杀戮技艺驱散那莫名萦绕心头的影像。可那画面却挥之不去,如同附骨之疽,又似一场无声的细雨,悄然渗透着他坚固的心防。他越是想要忽略,那影像便越是清晰,连带那抹淡淡的、令人心绪不宁的草药清香,也仿佛重新萦回鼻端。
玄铁长剑在他手中发出低沉的嗡鸣,凌厉的剑光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却似乎斩不断那悄然滋生的、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纷乱心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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