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星逐光

　　季若虞打开手机，拉黑了张舒倩和所有与那个圈子有关的联系方式。
　　那个KTV的夜晚像一场狰狞的噩梦，偶尔还会在夜深人静时将她惊醒，冷汗涔涔。但醒来后看到窗外熹微的晨光，她心里却比以往多了一丝奇异的平静——一种斩断乱麻后的决绝。
　　她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学习上。数学和英语依旧是她最强的堡垒，那些复杂的公式和陌生的词汇不会背叛她，付出多少努力就能得到多少回报，这比人心简单得多。
　　她不再试图融入任何圈子，也不再讨好任何人。
　　课间，别人聚在一起聊天说笑，她就默默地刷题或者背单词。她变得比以前更沉默，甚至有些孤僻，但眼神里多了点硬邦邦的东西。
　　放学后，她不再有任何拖延，径直回家。那个家依旧冰冷，但妈妈的状态似乎稍微好了一点，至少不再整日躺在床上流泪。
　　有时，季若虞晚上做题到很晚，出来倒水，会看到妈妈坐在昏暗的客厅里，对着电视发呆，屏幕上放着什么，她根本就没看进去。
　　“妈，还不睡？”季若虞会轻声问。
　　妈妈回过神，眼神有些空洞：“就睡了。你……也别太累。”
　　对话干巴巴的，缺乏营养，像枯草。但至少，不再是无休止的哭泣和抱怨。季若虞觉得，这或许算是一种进步。
　　她只会煮简单的面条，母女俩每次都沉默地对着吃完一顿饭。碗通常是季若虞洗。
　　她再也没有提起过爸爸，妈妈也没再提。那个男人像从这个家里蒸发了一样，只留下满室的疮痍和一份冰冷的离婚协议——要求妈妈净身出户。
　　妈妈没有签字，官司还在拖着，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唯一算得上“交流”的，是妈妈偶尔会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若虞，你要争气……一定要考上好大学，别像妈一样……”
　　季若虞只是点点头，心里像压着块石头。她知道，妈妈把她当成了后半生唯一的指望和翻盘的筹码。这期望沉甸甸的，让她喘不过气，但她无法反驳，只能更拼命地学。
　　中考前的日子像上了发条，单调、疲惫、压抑，但目标明确。她屏蔽了外界所有的干扰，包括那些偶尔还会投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不过她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
　　只是偶尔，在极度疲惫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KTV门口的模糊身影会毫无预兆地闯入她的脑海。
　　看不清脸，只有一个挺拔冷硬的轮廓，一件带着清冽烟草味和寒意的西装外套。
　　就好像…绝望深渊里偶然瞥见的一丝微光，虽然短暂，却真实地存在过。
　　她甚至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或者极度恐惧下臆想出的救赎。
　　她甩甩头，把这点不切实际的恍惚赶走，继续埋头于眼前的习题册。
　　时间在笔尖沙沙作响中溜走。黑板旁边的中考倒计时数字越来越小。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
　　中考那天，是个晴天。妈妈特意早起，给她煮了俩鸡蛋，一根油条。
　　“吃了吧，讨个吉利。”
　　妈妈的眼睛里有些血丝，但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季若虞看着那象征“100”的食物，心里五味杂陈。她沉默地吃完。妈妈送她到门口，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句：“别紧张。”
　　考场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试卷的声音和监考老师轻轻的脚步声。季若虞做得很顺利，数学依旧是她的强项，那些题目像是老朋友。
　　最后一门考完，放下笔，她看着窗外明晃晃的阳光，有种虚脱般的茫然。
　　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
　　等待成绩的日子反而比备考更煎熬。妈妈变得异常焦躁，每天都在念叨分数、分数线、学校。家里那点微妙的平静又被打破了。
　　季若虞则一直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不出门。
　　成绩出来的那天，她自己是平静的。查分，鼠标点下去，屏幕上的数字跳出来——比她预估的还要高不少。上一中的重点班应该没问题。
　　她松了口气，心里却没有太多喜悦。她走出房间，想告诉妈妈这个消息。
　　妈妈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手机，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灰败，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连她出来都没发现。
　　“妈？”季若虞叫了一声。
　　妈妈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她，眼神空洞得吓人。她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完了……若虞……全完了……”
　　“怎么了？”季若虞心里咯噔一下。
　　“判决书……下来了……”
　　妈妈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房子……存款……全都判给他了……他说我……说我没有经济能力……抚养不了你……连你的抚养权……都没给我……”
　　妈妈手里的手机滑落到地上，屏幕摔得粉碎。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沙发上，发出一种类似动物哀鸣般的、绝望的哭声。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不甘。
　　季若虞站在原地，手里那张写着优异成绩的纸，仿佛瞬间失去了所有意义。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她看着崩溃的母亲，看着这个即将不再属于她们的家，刚刚因为中考成绩而升起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被这盆冰水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留下。
　　窗外阳光炽烈，她却觉得如坠冰窟。
　　那个男人，她的父亲，不仅抛弃了她们，还夺走了她们最后的栖身之所和所有的依靠。
　　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家那天，妈妈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
　　是心病。
　　她不吃不喝，整日昏睡，醒来就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流泪。那场官司彻底击垮了她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世界。
　　季若虞自己去学校领了通知书。红色的信封，烫金的字，拿在手里却觉得烫手。
　　她拿着通知书走到妈妈床前，轻声说：“妈，一中录取了。”
　　妈妈的眼珠缓缓转动了一下，看向她手里的通知书，干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却又比哭还难看。
　　她伸出手，颤抖地摸了摸那信封，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枕头。
　　“好……好……”她反复说着这个字，声音气若游丝，“我的若虞……有出息了……”
　　这是妈妈最后一次清晰地跟她说话。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季若虞照例煮了一碗面条端进妈妈房间，发现妈妈睡得异常沉静。脸色苍白，嘴唇发紫。
　　她心里猛地一沉，颤抖着伸出手去探妈妈的鼻息。
　　一片死寂。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巨大的、无法形容的悲痛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吞没。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泪疯狂地涌出，模糊了眼前的一切。妈妈的身体已经冰冷。
　　不可能….
　　不是真的…..
　　她唯一的亲人，带着无尽的痛苦和遗憾，离开了。把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了这个冰冷彻骨、毫无留恋的世界里。
　　葬礼很简单。
　　几乎没什么人来。
　　那个她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来了，带着苏曼。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公式化地处理着后事，像在处理一件麻烦的工作。苏曼站在他身边，妆容精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和……轻松？
　　季若虞穿着不合身的黑色孝服，跪在母亲的灵前，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巨大的悲伤已经抽干了她所有的水分和力气。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母亲的照片，照片上的妈妈还很年轻，笑着，那是很久以前拍的了。
　　处理完母亲的后事，那个男人，她的父亲，对她说：“收拾一下你的东西，跟我回去。”
　　季若虞抬起头，第一次清晰地、毫无畏惧地看着这个男人。她的眼睛干涩，声音嘶哑：“回哪里？”
　　“我家。”男人皱了下眉，似乎不习惯她的直视，“你总不能一个人住这里，这房子很快要过户了。”
　　“那不是我家。”季若虞一字一句地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决绝的冷意，“我哪里都不去。”
　　男人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她会拒绝。苏曼在一旁轻轻拉了他的胳膊一下。
　　“你胡闹什么？你这个小孩……”
　　“我不会跟你走的。”季若虞打断他，重复道，“我不会去你和那个女人的家。”
　　男人的脸色沉了下来：“那你想怎么样？你才多大？能去哪？”
　　“不用你管。”
　　季若虞转过身，不再看他，“我的事，以后都跟你没关系。”
　　最终，那个男人似乎也厌烦了这种纠缠，或许觉得她只是个不识好歹的拖油瓶，留下一点钱，带着苏曼走了。脚步声消失在楼道里，巨大的、死寂的安静重新笼罩下来。
　　季若虞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这个曾经承载了她所有童年记忆、如今却只剩下悲伤和冰冷的家。墙上还有照片留下的浅色印痕。
　　她慢慢地蹲下身，抱住自己，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却依旧流不出一滴眼泪。
　　痛到极致，原来是干涸的。
　　以后，她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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