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在144小时内爱上我

　　倒计时142小时15分。

　　车子在建业里嘉佩乐酒店门口停下。

　　这是一片极具上海风情的石库门建筑群，青砖、红瓦、黑漆门，入口低调得只剩下一个写着“Capella”的铭牌。

　　何易看着车窗外，眉头再次锁紧。

　　“我的预订是在浦东的丽思卡尔顿。”他陈述道，语气里带着不悦。那里的高层视野可以让他俯瞰整个陆家嘴，对于他的建筑考察来说，是最佳的居住点。

　　“我帮您改了。”金拉解开安全带，脸上带着笑意：“根据您的行程单，接下来三天有超过70%的考察点在浦西，尤其是旧法租界区域。住在这里，每天能为您节省至少一个半小时的通勤时间。何先生，这才是最大的效率，不是吗？”

　　她用何易最在乎的效率作为武器，堵住了他所有可能提出的反对意见。

　　何易无言以对。从逻辑上讲，她的安排无懈可击，但他依然感到一种失控的不适。

　　酒店的门童上前为他拉开车门，没有金碧辉煌的大堂，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静谧雅致的庭院。

　　Check-in也不是在冰冷的前台，而是在一个休息区，服务生为他奉上了一杯冒着热气的白茶。

　　“这是白牡丹，福建特产，有清热润肺的功效，很适合上海现在这种闷热的天气。”金拉在一旁解释道。

　　何易端起茶杯，并没有喝，只是审视着茶汤的色泽，然后将它放回了桌上。

　　“办理入住需要多长时间？”

　　“大概十分钟，包括了行李送入房间。”

　　“这十分钟的茶道表演，就是效率低下的证明。”何易冷冷地评价。

　　“不。”金拉摇了摇手指，：“这不是表演，这是体验。何先生，您考察建筑不能只看钢筋水泥的结构，更要看它内部的气息。这家酒店由上世纪三十年代的石库门里弄改建，它的气息就是海派文化里那种藏在骨子里的精致和体面。这杯茶，就是这股气息的开场白。”

　　何易不置可否地从公文包里拿出电脑开始处理邮件，用实际行动表达了他对这种玄学的不屑。

　　金拉看着他，觉得这个人就像一个顶级配置的机器人，拥有最强大的数据处理能力，却唯独缺失了感受美和乐趣的模块。这让她心中那股好胜心，燃烧得更旺了。

　　入住手续很快办好，金拉带着何易来到他的房间。这是一栋独立的石库门别墅，上下两层，带一个迷你庭院。内部设计融合了中式古典与法式优雅，细节考究。

　　何易进门后没有第一时间欣赏设计，而是径直走到写字台前，用手指划过桌面，确认没有灰尘。然后他打开所有的灯，测试光照强度是否适合夜间工作。最后，他连接了WiFi，并用专业软件测试了一下网络上传和下载的速度。

　　一套流程下来，行云流水，看得金拉叹为观止。

　　“怎么样，何先生？网速还符合您的要求吗？”她靠在门框上，抱着双臂，调侃道。

　　“下行380Mbps，上行85Mbps，勉强合格。”何易给出结论，随即看向她：“根据你优化过的时间表，我们现在应该出发了。我需要提前五分钟下楼。”

　　“遵命，我伟大的甲方。”金拉做了个俏皮的敬礼手势，转身先下了楼。

　　何易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动摇。

　　这个女人，虽然看起来随性，但她的专业性似乎并不比她的不着调少。她预判了他的需求，用他的逻辑说服他，甚至连网络测速这种事，似乎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像上海这座城市一样，看似杂乱无章，内里却有着自己一套独特的运行规则。

　　倒计时141小时30分。

　　两人走在武康路上。道路两旁是高大繁茂的法国梧桐，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老洋房的红瓦屋顶在绿荫中若隐若现，空气里混合着咖啡的醇香和桂花的甜香，还有路边小吃摊飘来的烟火气。

　　金拉彻底进入了她的主场。她步履轻快，像一只穿梭在森林里的精灵。

　　“何先生，您看左手边这栋楼，典型的西班牙式风格，建于1924年。注意看它的窗台，那种螺旋柱和蔓藤花纹，是当时最时髦的设计。现在里面是一家买手店，一会儿我们可以……”

　　“不用了。”何易打断她，他的目光并没有看那栋楼，而是紧盯着地面，巧妙地避开了一块松动的地砖：“我对服装不感兴趣。根据资料，我们今天的重点是武康大楼，直线距离还有三百米。我们不应该在这里浪费时间。”

　　“何先生，从这里走过去的这三百米，才是今天考察的精华。”金拉站定，回头看着他，表情难得地严肃起来：“武康路的美，不在于某一个单独的建筑，而在于由这些老房子、梧桐树、咖啡馆和走在路上的人共同构成的氛围。你把它当成任务点，只会错过它真正的价值。”

　　何易面无表情地推了推眼镜：“氛围是一个主观且无法量化的词。我的报告里，需要的是可以量化的数据：建筑年代、结构特点、保护现状、商业价值评估。而不是氛围。”

　　金拉彻底被他打败了。她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不，牛都比他有灵性。

　　她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OK，数据是吧？跟我来。”

　　她带着他来到武康大楼下。这座由著名建筑师邬达克设计的巨轮型建筑，静静地伫立在五条马路的交汇口，像一位优雅的见证了百年风霜的贵妇。

　　“武康大楼，原名诺曼底公寓，1924年由万国储蓄会投资兴建。法国文艺复兴风格，是上海第一座外廊式公寓大楼。整栋建筑三至七层，总高30余米，建筑面积……”金拉开始像机器人一样，流畅地背诵着早已烂熟于心的数据。

　　何易则拿出专业的激光测距仪和相机，开始对着大楼的各个角度进行测量和拍摄。他工作的时候极其专注，完全忽略了周围的一切。

　　而金拉，看着在人群中只为找一个最佳拍摄角度的何易，再看看周围那些举着手机，摆着各种姿势与大楼合影的游客们，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人如此努力地想要与这座城市划清界限，却不知道，他此刻这份格格不入的较真，本身也成了武康路这道流动风景线里颇为有趣的一笔。

　　数据背诵完毕，拍摄工作也告一段落。何易收起设备，满意地点了点头：“很好，信息准确，效率很高。下一个点。”

　　金拉看着他，忽然神秘一笑：“下一个点，需要排队。”

　　金拉所谓的下一个点，是附近一家老字号的西点房。狭小的店面前，已经排起了一条不长不短的队伍，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黄油和焦糖的香气。

　　何易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排队？为了买吃的？”他无法理解：“这不在行程单上。根据我们的时间表，现在应该去下一个建筑，而不是在这里进行毫无意义的等待。”

　　“意义？”金拉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里闪着光：“何先生，你知道上海人为什么愿意花二十分钟，排队买一块刚出炉的蝴蝶酥吗？”

　　“低效的时间分配和盲目的从众心理。”何易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

　　金拉被他的回答气笑了：“错。是因为这块蝴蝶酥的味道，和他们三十年前小时候被父母牵着手来买的味道，一模一样。这不是一块点心，这是一代人的味觉记忆，是这座城市鲜活的历史。你考察的那些老房子是历史的骨架，而这些才是历史的血肉。不尝尝它，你对上海的了解永远只是纸上谈兵。”

　　说完，她就拉着何易的衣袖，站到了队伍的末尾。

　　何易的身体瞬间僵硬。他极其不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肢体接触，更厌恶这种被迫的无序的等待。他看着前面叽叽喳喳的人群，闻着那股让他觉得有些甜腻的香气，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达了极限。

　　十五分钟后，终于轮到了他们。金拉买了两个招牌的蝴蝶酥，她将其中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递给了何易。

　　“尝尝看，新鲜出炉的，最佳赏味时间只有十分钟。”

　　何易接了过来。他没有立刻吃，而是像检查一件工业制品一样，仔细地审视着手里的蝴蝶酥。

　　“外形不规则，左右不对称。顶部的糖粒分布不均匀，焦糖化程度有明显差异，左边这块颜色过深，烘烤温度可能高了5摄氏度，或者时间长了10秒。”他冷静地分析道，将这块充满人情味的点心批判的一无是处。

　　金拉脸上的笑容，开始消失了。

　　何易终于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酥皮在他的唇齿间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他咀嚼了片刻，然后咽了下去。

　　“怎么样？”金拉抱着最后一点期待问道。

　　何易用餐巾纸擦了擦嘴角，给出了他的最终审判：“口感尚可，酥脆度达标。但黄油的选用不够顶级，奶味有余，醇厚不足。总体评分，6.5分，满分10分。不值得花十五分钟排队。”

　　空气仿佛凝固了。

　　金拉看着他那张英俊却毫无感情的脸，觉得自己这十几年来建立的职业素养，开始崩塌。她引以为傲的城市记忆，她想与他分享的人间烟火，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堆可以打分的数据。

　　这已经不是文化差异了，这是对她，对她所热爱的这一切的全然的冒犯和否定。

　　“何易先生！”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称呼他，声音冷了下来。

　　“嗯？”

　　“你是不是觉得，你付了钱，就有权利把我为你精心准备的一切都踩在脚底下，再贴上一张分数条？”

　　何易似乎没听出她语气里的怒火，依旧平静地回答：“我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我认为，作为一名专业的服务人员，你不应该把个人情感带入工作中，更不应该对我客观的评价产生情绪。”

　　“客观？”金拉终于忍不住拔高了声调：“你管这叫客观？你根本就没想过去理解，去感受！你只相信你的数据，你的标准！你就像台机器一样，任何超出你程序范围的东西，在你看来都是错误，都是bug！”

　　她指着周围热闹的街道，指着那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店铺和行人：“你睁开眼睛看看！这里是上海，不是美国！这里有的是人情味，如果你只想看一堆冰冷的数据，那你应该待在你的办公室里看谷歌地图，而不是飞一万公里，站在这里，侮辱一个导游最大的诚意！”

　　这是他们认识不到三小时里，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路过的行人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何易的脸色也彻底冷了下来。在他看来，金拉此刻的行为，是彻底的失控和不专业。

　　“金小姐，我认为我们的合作理念存在根本性的分歧。”他一字一句说道：“你的工作方式，充满了随意性、主观性和不可控的风险，这与我的要求背道而驰。你刚才的情绪化表现，更是严重违反了专业服务的准则。”

　　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

　　“我现在，会正式向你的公司提出投诉，并要求更换导游。一个能听懂行程单这三个字含义的导游。”说完，他便准备拨打电话。

　　金拉看着他决绝的动作，心中怒火翻腾，却又在瞬间被一股更强大的斗志所取代。

　　她笑了，笑容里带着狼狈，但更多的是不服输的倔强。

　　“打吧。”她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在你打电话之前，我只提醒你一句，何先生。”

　　“我们那个144小时的赌约，才刚刚开始。现在换掉我，你固然可以得到一个只会点头说是的应声虫，但你也永远赢不了我了。”

　　她迎着他冰冷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挑衅的弧度。

　　“还是说，你其实是怕了？怕再跟我待下去，你那套完美的数据理论，真的会输给这片土地上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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