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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降人夫
万物有灵,但灵是没有轮回的。
所谓转世,只是人们赋予故事的念想。
我,是一个被诅咒的人。我的肉身在红尘中不断更迭,花开叶落,延绵不绝。
而我的灵魂同样不灭,超脱于时空之外,沉寂在数百年甚至千年间,于某一世的“我”身上骤然苏醒。
有时,我是古战场上折戟沉沙的无名小卒,在血与沙砾中咽下最后一口气;有时,我是深宅庭院里寂寂老去的妇人,对着铜镜梳拢白发,回忆着连自己都辨不清真假的前尘往事。
有时,我又是山野间赤足奔跑的乡野少女,背篓里装满清风与草香,只是在某个落日时分忽然驻足,被一股没来由的、跨越千年的怅然击中。
我经历过很多身份,却并未真正活过太多人生。更多时候,我只是那双漫长沉睡间隙偶然睁开的眼睛,在我那戛然而止的人生里,继承续写故事的执笔者。
———此时此刻我再次睁眼。
天光大亮,市井的嘈杂渐渐隐没在湿润的风中。车轮声从碾过青石板的清脆,变成了压过泥土路的柔软闷响。
耳边是驮马沉稳的踏步、鞍具皮革轻微的摩擦,和车夫们悠闲的哼唱。
不知睡了多久,离家已远。
师兄跟我说老君的住处叫蓝溪镇,听说是往南的方向,因此我便乘着商队一路往南,也不知道靠不靠谱。
眼前展开的是蜿蜒的土路,两旁是绵延的、在暖风中轻摇的碧绿田野。车队缓行,最后一辆车掠过立在路边的青石界碑——碑上深深镌着两个被苔藓半掩的字:“岭南”。
一个戴着斗笠的车夫回头望来,嘴角扬起:“醒得正好!最后一关也过了,前面开始——就是真正的南方了!”
车夫扬鞭一指后,便不再多言,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专心赶车。
我在下一个稍显热闹的镇集下了车,谢过车夫,便开始打听“蓝溪镇”。
镇子不大,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两旁挤挤挨挨都是铺面。
我先是在一个卖竹编笠帽的摊子前驻足,花两枚铜钱买了一顶结实的斗笠戴在头上,遮住渐烈的日头,顺势向摊主老丈打听:“老伯,请问您可知蓝溪镇怎么走?”
老丈眯着眼,手上编织的动作不停,用浓重的乡音回道:“蓝溪镇啊……往南,还要再走三四日水路嘞!看到镇尾那棵大榕树没?树下有个渡口,去那儿寻陈老六的船,就说去蓝溪,他晓得!”
我道了谢,压压新买的斗笠,朝着大榕树走去。路过一个蒸着糕点的摊子,甜香混着米香直往鼻子里钻。腹中微饥,我便又摸出一枚铜钱,买了一块热腾腾的、用荷叶托着的米糕。
摊主大嫂麻利地包好递给我,我咬着软糯的米糕,口齿不清地再次确认:“大嫂,去渡口是往前吧?”
“是嘞是嘞!直走到底就看到啦!”大嫂热情地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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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瞧我这记性!客官您说的是上游那个蓝溪镇?那得往北边走,过两个山头,有个岔路口下去……我这是往南的船,不去那儿。”那船夫这才挠挠头,露出几分窘态。
我心下一沉,竟走反了方向。无奈之下,只得匆匆北上。
一路问询,乡音各异,指路之人说法竟各不相同,我在岔路与田埂间来回辗转,待到暮色四合,山林掩映,仍未寻到正途。
只能明日再找了……
踏着石阶向上,途经一片山林。
忽闻潺潺水声入耳,鬼使神差间,我好奇地拨开眼前浓密枝叶,只见一条清浅小溪在月光下静静流淌,水波碎银般闪烁。
溪边青石上,竟坐着一位少年。月华如水,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朦胧清辉。
他身着蓝白二色的衣袍,正执一管洞箫,低首轻吹。衣袂在微凉夜风中轻轻拂动,飘逸出尘。
蓝发以一根玉簪松松束起,两缕头发垂落在两侧,气质清冷如谪仙,遗世而独立。
箫声清越幽远,在这寂静空山里悠悠回荡。
他应是察觉到我的声音,箫声渐歇,抬眸望来。
我屏住呼吸,悄然后退半步,转身隐入树影之中,匆匆离去。
直至走出很远,才敢按住胸口。那里心跳如擂鼓,一声声敲得耳膜发颤。
不对,我应该去问路啊?怎么突然躲了起来。
只是我再望去那个地方,夜色苍茫,林叶掩映。早已不见那溪边人影。
-
上一世,我怀揣着刚买的糖饼,惨遭劫匪劫命。
如今同一时间相似的小林子,怀中甚至还有没吃完的糕点。
前方已然闪出似曾相识的情景——
“站住!”两个人影突然出现。
粗粝的喝声斩断寂静。
为首的汉子手持钢刀,刀刃在斑驳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
他目光扫过我的衣衫,狞笑道:“看打扮像个有点油水的,识相的就自己把钱拿出来!”
“如果我身上只有一枚铜币怎么办?”
“那就等着死吧。”
“等等!”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连忙喊道,“临死前……我还有句话要说!”
我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在方才吃得太撑而微隆的小腹上,眼中瞬间盈满泪水,声音哽咽:“你们若杀了我,便是一尸两命……看在我这身子不便的份上,求各位好汉饶我们母子一命吧。”
见他们神色微动,我继续恳切道:“如今天下太平,早已不是乱世,真正走投无路之人少之又少。我看诸位好汉也非大奸大恶之徒,想必家中也有老母、妻子,甚至儿女……”
“若你们今日手下留情,既是慈悲,也是为自家积一份福德,莫要因一时贪念,毁了自…………”
话音未落,其中一名劫匪果然面露迟疑,转头望向为首那人,低声唤道:“大哥……”
“这……”只听哐当一声,钢刀落在了地上。
“要不…还是算了吧……”
“……”
?
!
——“我艹!她人呢?!”
两人猛地回头,却发现方才还声泪俱下、哭诉自己“一尸两命”的女子,早已趁他们犹豫的间隙,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身上根本没有孕妇的影子。
原地只留下几丛被匆匆踩乱的野草,和那半块被遗弃在地、沾了些尘土的桂花糕,无声地嘲笑着他们。
“他娘的!我们被这丫头耍了!”为首的劫匪猛地回神,弯腰抄起地上的钢刀,怒喝道:“给我站住!”
另一人也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跟着吼道:“信不信我数三个数!就用飞刀把你的身子砍断。”
他死死盯着那道还未跑远的身影,握刀的手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猛地咆哮出声:
“三!”
林中枝叶被我仓皇拨动时发出的窸窣乱响。我几乎拼尽了全力,头也不敢回,只顾在密林中狂奔。
急促的喘息声灼烧着喉咙。
“二!”吼声在空寂的林间回荡,带着气急败坏的虚张声势。
不待他喊出“一”,密林深处,却传来一声极轻、极稳,甚至带着几分清冷笑意的回应——
“哦?”
“不如,由我来数?”
--
鬼使神差地,我回过头。
透过交错的枝叶缝隙,只见一人悠然立于高枝之上,
侧脸线条清俊得如同水墨勾勒,长睫微垂,眸光淡扫向下方的混乱。
竟是溪边那个吹箫少年。
他目光淡淡扫过下方两名呆若木鸡的劫匪。
“一。”
他轻声念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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