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我心

　　等我再醒来时，已经躺在了漪澜殿的床榻上。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蒙恬的女儿阿鸾。她的出现让我心头一紧，挣扎着想坐起身，却一阵眩晕重重摔回枕上。

　　“公主可算醒了！”阿鸾见我醒来，露出她惯常的明媚笑容，伸手想扶我喝水。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嘶哑：“子衿……子衿怎么样了？蒙毅那边可有消息？”

　　阿鸾反握住我的手，指尖微凉：“我阿父刚从蓝田大营换防进宫，就听说了这事。他本想面圣，却被叔父拦下了。”她叹了口气，“这事往小了说是公主您与王离的家事，往大了说是关乎宗室与将门间联姻的国事。子衿曾是陛下最得力的暗卫，如今却做出背主之事……陛下恐怕容不得他了。”

　　我听了阿鸾的一席话，心口的窒息感又加重了一分。“不是他的错，是我……是我做出了荒唐事……”我自言自语，乱了神智，阿鸾紧紧握住我的手，好似想安抚我的魂魄。“叔父后来单独向陛下求过情。”

　　我自嘲地摇了摇头：“陛下一贯乾纲独断，如今又在盛怒之下，如何能有转圜余地？”

　　阿鸾忽然压低声音，凑近我耳畔，“但我听叔父的意思，当年陛下派子衿到您身边，本就有监视之意。”

　　我浑身一僵，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监视……原来是监视么。

　　“保护与监视，从来都是一体两面，并行不悖。”阿鸾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在我心中漂浮，上不去也下不来。“所以叔父才用这点劝陛下。一方面子衿是陛下的身边人，却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该杀。可另一方面，他能得到您的信任，同时又有那一身好功夫，杀了再找下一个，就难了。”

　　我低笑出声，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好一颗听话的棋子……难怪陛下动怒。棋子有了自己的心思，便是背主。”指尖拭过冰凉的脸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可子衿何辜……他何辜啊……”

　　阿鸾沉默片刻，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公主，子衿的杖刑……今晨已执行了四十。陛下特意吩咐分两次行刑，是要……”她别开眼，声音哽咽，“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着……”

　　我猛地攥住她的衣袖，指节发白：“他……还撑得住吗？”

　　“行刑的便是玄鸟卫的人。陛下还传旨，令所有在咸阳宫当值的玄鸟卫郎官都要来观刑……子衿毕竟曾是玄鸟卫中的暗卫首领，这一次，陛下是要明正典刑了。”阿鸾的眼泪砸在我手背上。“公主，恐怕杖刑结束便要……子衿他……怕是熬不过明日了。”

　　“呵……”我挣开阿鸾的手，一下失去了所有力气，仰躺回榻上，眼泪顺着眼角流进了耳朵，剩下的则沾湿了枕头。“众人观刑，这是多大的羞辱……多大的羞辱啊……”

　　殿外忽然传来巡卫的脚步声，烛火猛地一晃。我望着跳动的影子，缓缓开口：“阿鸾，求你帮我带句话给他……就说……”忽然感到喉头涌上腥甜，我强行咽下，“今生缘浅，愿来世……不再是笼中鸟，不再是池中鱼。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阿鸾的泪水滴在我手背上，重重点头。

　　阿鸾离开漪澜殿后，我强撑着坐起身。重九才过，寒意却已透骨。披上氅衣时，手指止不住地颤抖。蓁蓁从外殿急步进来，见状连忙扶住我：“公主，乔姬昨夜听闻消息，已从蓝田动身赶来咸阳。您且宽心，等她到了再从长计议。”

　　我木然摇头，缓缓走向外殿案前：“若阿乔见我这般模样，只怕更要心寒。”

　　屏退蓁蓁后，殿内一片死寂，唯有铜漏滴答声敲打着这座昏暗的殿宇。我踉跄行至檀木箱前，指尖抚过箱面繁复的云雷纹。箱中叠放着蓝田封地的文书舆图，最上方是那方螭钮官印。帛书边缘泛黄脆化，展开时簌簌作响，墨迹却仍清晰如昨：「蓝田夫人食邑千户，世袭罔替」。这字是当年的秦王亲手写下的，以嘉奖我母亲为秦国，为秦王所作出的贡献。

　　我将文书舆图在案上徐徐铺展，官印端正置于中央。想到母亲当年教我执印时说的那句：“悠儿，这是责任，亦是枷锁。”

　　烛芯突然爆出灯花，惊破满室沉寂。我望着跳动的火苗，就像冬日的阳光冲破云层迸发出的蓬勃烈焰，忽然想起及笄礼那日。皇兄亲手为我簪上玉笄时，子衿就跪在丹墀之下，玄甲映着朝阳，让我挪不开眼。原来从那时起，从皇帝将子衿送给我做护卫的那一日起，我早已是罗网中的虫子。一言一行均受人监视，一举一动皆任人摆布。

　　思及此，喉头又涌上一股腥甜。原来这些年皇帝的舐犊情深，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罗网。我最倚仗的兄长与最珍重的心上人，竟从一开始就站在命运绳缆的两端，而我天真的信赖，成了勒紧子衿脖颈的绞索。

　　指节攥得发白，我猛地扯下腰间燕纹玉佩。及笄礼上皇帝亲自为我系上它时的话语犹在耳畔：“此玉与寡人随身这块本是一对，就如同寡人与悠儿，同心同德，永不分离。”什么同心同德，他教我读书，让我学习处理封地政务。又因我与大公子扶苏关系亲厚，恐疑我有不臣之心。我狠狠将那玉掷在地上，裂纹如蛛网蔓延。可这玉石却质地坚硬，只是磕碎了一个小角。

　　暮色渐浓，宫灯次第亮起。我倚窗凝望宫道，直到月色浸透阶前海棠树，阿鸾始终未见踪影。漪澜殿如今安静得可怕，玄鸟卫黑压压地守在前殿，如同地府的守门人。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要一处清幽安静的居所，却因这宫殿毗邻章台宫而无法实现。如今，呵，倒是得偿所愿了。

　　廊下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像惊鸟般坐起，以为是阿鸾归来。托起疲惫的身体挪到殿门前凝望。原来是两个提着灯油壶的小宫女，正踮脚点亮檐下的青铜连枝灯。我有些脱力，正要转身回去便听到她们的讨论：

　　“听说冷侍卫硬气得很，四十杖下去竟是一声没吭，可真是硬骨头。也难怪，玄鸟卫出身，都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物。”

　　“姊姊慎言！玄鸟卫的事也敢议论？”另一个宫婢急忙抓住她的腕子，四下张望了一下，才放下心来。

　　“怕什么，漪澜殿如今连鸟都不愿飞过……我这不还是心疼那冷大人么，今夜还有四十杖呢，就是铁打的人恐怕也受不住。即使不死也就剩一口气，若熬得过今夜，明日便要赐鸩酒了。哎，本来在陛下身边护卫，定有加官进爵的一日。这到了公主身边换了名字，改了身份，如今却……”

　　那个年纪小些的宫女也跟着叹了口气：“说起冷大人，只是可惜了那样的人物。你知道么，三年前陛下巡视吴越时遇到刺客，当时那冷大人浑身是血还死死踩着刺客的长刀，陛下亲口赞他'子沅之勇，堪当干城'！”她说到激动处声调微扬，“玄鸟卫十二暗卫里，就数'子沅'名头最响。去年秋狩有人放冷箭，他徒手抓住箭杆反手掷回去，那身手......可惜了，这么多年为陛下挡了多少刺杀，没想到落得如此下场……”

　　“嘘！疯了你！你方才还说我，你连陛下都敢议论！”年长宫婢猛地捂住她的嘴，油壶晃得哐当作响，“连陛下遇刺都敢提？快些添完灯油回去！”

　　两人手忙脚乱收拾器具，消失在曲廊尽头。我顺着门框滑坐在地，原来他那些伤痕累累的归来，那些轻描淡写的"皮肉小伤"，背后藏着这般惊心动魄。这般人物，本该在沙场建功立业，却因我困于囹圄，受尽折辱。他连痛快一死都是奢求，皇帝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着，背离棋局的下场。

　　夜风卷着残叶拍打窗棂，我挣扎至书案前，铺开素帛，提笔时墨滴晕染如同血泪。

　　始皇帝陛下亲鉴：

　　臣嬴悠蒙圣恩，徒有公主之名。受恩于天子，然无才无德，今奉还蓝田封地印信文书，望陛下另择贤主。臣感念陛下养育教导十五载，今生恐怕无缘报答，若有来世，定当结草以报。唯子衿之死，悠永难释怀，不愿独活于世，然漪澜殿众人无罪，乞勿牵连。

　　罪臣嬴悠绝笔

　　我将地上碎了一角的玉佩轻轻拾起，压在绢帛之上。又从暗格中取出前年子衿所赠匕首。乌木柄上缠着的青丝已然褪色。那还是去年上巳，我偷偷剪下缠上去的。他曾说此刃淬炼于寒泉，锋利到可斩杀敌人于无感。

　　没想到第一次见血，便是拿自己练手，希望不会太痛。

　　锋刃没入腕间时，竟真如他所言，只有冰凉的触感，甚至还没有我昨夜在章台宫时被竹简砸中时疼。直到鲜血涌出，才觉出暖意。血珠滴在素帛遗书上，慢慢洇开如同烧焦的枯枝。我望着逐渐漫开的猩红，忽然想起去岁围猎，子衿为我挡箭时，鲜血也是这样染透他半幅衣袖。当时他却笑说：“女公子别怕，臣只是皮肉伤。”

　　意识涣散之际，殿门轰然洞开。“公主，乔姬到了！啊！”蓁蓁的尖叫撕裂夜幕：“血！公主出事了，你们都愣着做什么，快传医官来！快去禀报陛下！”

　　我的左手死死地攥住那写有诗句的帛书，忽而忆起儿时母亲第一次教我念诗经的那一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药盏翻落的闷响、嘈杂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这漪澜殿从来都没有挤进来这么多人，但在我听来仿佛是隔着一道墙般恍惚缥缈。有人用力按压我的手腕，我恍惚看见阿乔苍白的脸贴近，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声音。她哭了，自从母亲亡故，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落泪。果然，我让她寒心了。

　　窗外风声呜咽，像极了许多年前，子衿第一次为我折下桃枝时，那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我努力想攥紧左手的绢帛，指尖却没有了力气，只碰到冰凉的桌案。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案头将烬的灯烛，把满室慌乱人影都杂糅成模糊的光晕。明明暗暗间似有一个人影闯入正殿，所有的嘈杂声一瞬间消失，那是皇帝高大的身影。

　　我感觉很冷，却被一个温暖的怀抱紧紧裹住，我贪恋这份温暖。好熟悉，是了，那是我五岁，他第一次教我写他的名讳时，温暖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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