焉丞阅

　　岚城一中的午后，总是带着一种被阳光浸泡过的慵懒。高三的教学楼里，大部分学生都在利用这难得的自习时间小憩，或是埋头于厚厚的习题册中。只有靠窗最后一排的那个角落，气氛有些不同。
　　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并排的两张课桌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许庄舟支着下巴，视线落在窗外操场上奔跑跳跃的身影上，猩红的瞳孔在强光下意识地微微眯起，却并未感到丝毫不适。自从与叶苍纪的血脉共鸣深度激发后，阳光对他而言，不再是要躲避的诅咒，而成了一种可以平静感受的存在。
　　他的左手随意地搭在桌面上，中指上那枚古朴的“守望之戒”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哑光，表面的裂纹依旧存在，却不再显得脆弱，反而像是某种历经沧桑的勋章。戒指内部，那股冰冷古老的力量如同进入休眠期的火山，沉寂，却蕴含着令人安心的底蕴。
　　旁边的叶苍纪则坐姿端正，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的皮质古籍，修长的手指正缓缓翻过一页。金色的瞳孔专注地扫过其上扭曲的、非人种族的文字，阳光落在他墨色的发梢和轮廓分明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冲淡了平日那份过于锐利的冷感。
　　他们之间没有交谈，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但一种无形的、宁静的气场却将两人与周围埋头苦读或窃窃私语的同学们隔绝开来。仿佛喧嚣青春洪流中，一块兀自矗立的、沉默的礁石。
　　前排有几个女生偶尔会偷偷回头，目光在叶苍纪俊美的侧脸和许庄舟冷峭的轮廓上快速掠过，随即红着脸转回去，低声交换着意味不明的轻笑。对于这两位颜值超高、成绩优异（尤其是叶苍纪），却总是独来独往、气质神秘的转校生，班级里从来不缺乏好奇与猜测。但没人敢真正上前打扰，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太过明显。
　　一只麻雀扑棱着翅膀，不小心撞在了窗玻璃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随即晕头转向地飞走了。
　　许庄舟的视线从窗外收回，百无聊赖地落在了叶苍纪正在阅读的书页上。那些扭曲的文字他一个也不认识，但其中隐隐流动的能量轨迹，却让他感到一丝熟悉的波动，与“遗落之境”中那些遗迹文字有些相似。
　　叶苍纪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没有抬头，只是用那特有的、平静无波的声音低语道：“影兽一族关于星界能量潮汐的观测笔记，第三纪元末期的抄本。”
　　他的解释总是这样，简洁，精准，不带任何炫耀，仿佛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
　　许庄舟“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对这些深奥的知识并没有太大兴趣，力量于他而言，更多是本能与武器。他的目光转而落在叶苍纪放在桌角的一副象棋上。那是之前班级活动时发的，一直没人动过。
　　叶苍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金色的瞳孔微微转动，合上了手中的古籍。“无聊了？”
　　许庄舟没说话，只是伸手拿过了棋盘，在两人桌子中间的空位上摆开。动作随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叶苍纪看着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没有反对，也伸手帮忙将棋子归位。
　　没有赌注，没有言语。棋局在沉默中开始。
　　许庄舟执红先行，第一步，炮二平五。攻势凌厉，开门见山，一如他战斗的风格，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压迫感。
　　叶苍纪执黑，应对的是象三进五。稳守中宫，不动声色，如同他惯常的谋定后动，先立于不败之地，再寻隙而击。
　　阳光缓缓移动，将两人的身影在课桌上拉长。教室里很安静，只有棋子落在塑料棋盘上的轻微脆响，以及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喧闹。
　　许庄舟的进攻如同疾风骤雨，车马炮频繁调动，试图撕开叶苍纪的防线。而叶苍纪的防守则如同绵里藏针，看似被动，却在细微的调动间，悄然布置着陷阱，消耗着对方的锐气。
　　他偶尔会拿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片刻，才缓缓落下。那枚棋子落下时，往往便封死了许庄舟一条看似犀利的进攻路线。
　　许庄舟的眉头微微蹙起，猩红的瞳孔更加专注地凝视着棋盘。他不再急于进攻，开始学着叶苍纪的方式，计算着更后面的步骤。他的学习能力和适应力，本就远超常人。
　　棋局进入了中盘，变得更加胶着。双方子力交错，犬牙差互，每一步都暗藏杀机。许庄舟放弃了一些华而不实的攻击，转而巩固后方，寻找着叶苍纪阵型中那微不可查的破绽。叶苍纪也不再一味防守，偶尔会弃子争先，试图夺回主动权。
　　他们下得很慢，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这不再仅仅是棋艺的较量，更像是两种不同思维模式、不同战斗风格的无声碰撞与磨合。
　　当叶苍纪用一记精妙的弃车换双，看似亏损，实则打开了许庄舟右翼的缺口时，许庄舟盯着棋盘，沉默了很久。阳光照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额角似乎有细微的汗珠。
　　最终，他伸出手，没有去动任何棋子，只是将代表自己“将”的那枚棋子，轻轻放倒。
　　认输。
　　没有不甘，没有懊恼，只有一种对更高明计算的承认。
　　叶苍纪看着那枚倒下的棋子，又抬眼看了看许庄舟，金色的瞳孔中平静无波，只是淡淡地说：“有进步。”
　　许庄舟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容的弧度，转瞬即逝。他靠在椅背上，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阳光正好，天空湛蓝。体内那股冰冷的力量在经脉中缓缓流淌，平和而充盈。左手的戒指传来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冰凉触感。
　　叶苍纪也开始慢条斯理地收拾棋子，将古籍重新摊开，却似乎没有再阅读的意思，只是看着窗外相同的风景。
　　教室里的午休结束铃即将响起，同学们开始陆续醒来，收拾东西，准备下一节课。喧闹声渐渐变大，重新充满了青春的活力。
　　他们依旧坐在那里，如同风暴过后，停泊在宁静港湾的两艘船，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普通而真实的午后时光。
　　前路或许仍有风雨，宿命或许仍未尽解。
　　但至少在此刻，阳光温暖，棋局已毕，身侧是唯一能彼此理解、托付后背的存在。
　　这便足够了。
　　午休结束的铃声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慵懒的教室里荡开一圈圈涟漪。睡眼惺忪的学生们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开始翻找下节课的课本，低声交谈着周末的计划或是刚才未完的梦境。喧嚣的人气迅速驱散了角落那片短暂的宁静。
　　许庄舟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仿佛对周遭的骚动充耳不闻。叶苍纪则已经将那本皮质古籍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本摊开的、印着复杂函数图像的数学教材，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看起来平平无奇、笔尖却闪烁着细微银芒的钢笔。
　　两人的棋局早已收拾妥当，仿佛那段沉默的交锋从未发生。
　　“喂，叶苍纪，”前排一个戴着黑框眼镜、性格颇为外向的男生转过头，脸上带着好奇，“刚才看你们在下棋？没想到你们还会玩这个。”
　　叶苍纪抬起眼，金色的瞳孔平静地扫过对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微微颔首，算是默认。那男生似乎习惯了叶苍纪这种冷淡的回应，也不在意，又看向许庄舟，后者连头都没回，只留下一个冷峻的侧影。
　　“呃……好吧，”男生讪讪地摸了摸鼻子，转了回去，低声对同桌嘀咕，“这两位，真是比冰山还冷……”
　　他的嘀咕声不大，但在许庄舟和叶苍纪远超常人的听力下，清晰可闻。两人都没什么反应，早已习惯了这种评价。
　　下午的课程是历史。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师在讲台上慢悠悠地讲述着岚城本地的近代发展史，声音平和得像催眠曲。阳光西斜，将教室染成一片暖金色。
　　当老师讲到岚城早期几个显赫家族的兴衰，偶尔提及“许”这个姓氏在城市建设中曾留下的模糊痕迹时，许庄舟搭在桌面的左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枚“守望之戒”在斜阳下泛着微光，冰凉的触感似乎提醒着他某些沉甸甸的、与他血脉相连的过往。
　　父亲失踪前欲言又止的凝重，家族庄园地下那间不允许他进入的密室，还有那些关于“夜行者”与古老盟约的、语焉不详的记载……这些碎片，在他得到“守望之戒”、遇见叶苍纪之后，似乎正在被一点点拼凑起来，指向一个更加庞大而危险的真相。
　　他猩红的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阴霾。
　　几乎在同一时间，叶苍纪握着钢笔的手指也微微一顿。他面前的数学教材空白处，无意识地留下了一个极其微小、结构却异常复杂的阴影符文印记，随即又被他指尖划过，悄然抹去，不留痕迹。
　　“影兽”、“观测者”、“归墟之点”……这些词汇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手腕上“影溯之链”传来恒定而平和的微光，维系着他与那个遥远而神秘种族的最后联系。他选择留在岚城，留在这所普通的高中，不仅仅是为了蛰伏和恢复，更因为这里，似乎也隐藏着与那场跨越纪元的战争相关的、未被发现的线索。
　　两人各怀心思，表面上却依旧是那副优等生的模样，一个看着窗外神游，一个低头“专注”于课本。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教室里瞬间沸腾起来。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鸟儿，嬉笑着、打闹着冲出教室。
　　许庄舟和叶苍纪不紧不慢地收拾好东西，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喧闹的校园里，他们并肩而行的身影依旧显得格格不入的安静。
　　“去图书馆？”叶苍纪目视前方，声音平淡。这是他们近期的惯例，放学后去图书馆顶层的古籍区，那里安静，能量场也相对稳定，适合他们进行日常的调息和力量温养，也能避开大部分不必要的关注。
　　许庄舟点了点头。
　　就在他们即将拐向图书馆方向的小路时，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那个……许同学，叶同学，请等一下。”
　　两人停下脚步，同时转头。叫住他们的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一个戴着眼镜、梳着马尾辫、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女生。她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颇为精致的牛皮纸袋，脸上带着一丝紧张的红晕。
　　“有什么事？”叶苍纪开口，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女生似乎被两人同时投来的目光看得更加紧张，尤其是许庄舟那双没什么温度的猩红瞳孔，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她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纸袋递了过来：“这、这是班主任让我转交给你们的……是、是之前‘家校联系表’的回执，还有……下周五家长会的通知。”
　　“家校联系表”？家长会？
　　这两个对于普通高中生再熟悉不过的词汇，落在许庄舟和叶苍纪耳中，却让周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许庄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家长？他的父亲行踪不明，母亲更是早已在记忆模糊的幼年便已逝去。那个空旷、冰冷、只剩下老管家和陈旧秘密的庄园，早已没有了所谓“家长”的概念。
　　叶苍纪金色的瞳孔中也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麻烦的情绪。他的“家庭情况”在转学档案上是一片精心伪造的空白。所谓的“家长”，根本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记录里。
　　学习委员看着两人瞬间变得更加冷硬的气场，吓得差点把纸袋掉在地上，声音更小了：“班、班主任说，希望家长尽量都能到场，了解一下大家在学校的表现和后续的升学规划……”
　　叶苍纪沉默地接过了纸袋，声音听不出情绪：“知道了，谢谢。”
　　学习委员如蒙大赦，赶紧说了声“不客气”，便飞快地跑开了。
　　许庄舟看着叶苍纪手中的纸袋，猩红的瞳孔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沉的冷寂。
　　叶苍纪随手将纸袋塞进了自己的背包，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他看向许庄舟，金色的瞳孔在夕阳余晖中显得格外深邃。
　　“走吧。”他说道，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淡，仿佛刚才的小插曲从未发生。
　　两人继续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身影渐渐融入被夕阳染红的林荫道。
　　只是，那封看似普通的家长会通知，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他们看似平静的校园生活，悄无声息地，荡开了一圈名为“现实”与“过往”的涟漪。
　　图书馆顶层古籍区的寂静，一如既往地包裹着他们。但这一次，在调息与温养力量的间隙，某个关于“家”与“归属”的、早已被深埋的问题，似乎在不经意间，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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