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世界的回响

　　那道由困惑劈开的信任裂缝，并未能立刻拓宽成通途。惩罚世界的法则依旧森严，脑内那个冰冷的声音依旧掌控着大部分的主导权。怀疑的种子虽然落下，但破土而出仍需时日，且在萌芽之初，显得格外脆弱。

　　然而，在某些领域，变化却以一种近乎生理本能的方式，悄然发生。

　　每日的清洁护理雷打不动地进行着。下午，阳光西斜，将病房染上一层暖橘色时，莫朗会像往常一样，去洗手间打来一盆温水，浸湿一条柔软洁净的白毛巾，拧到半干。

　　最初进行这一步时，总是伴随着剧烈的抗拒。秦阳会如同受惊的猎物，全力挣扎，试图躲避接触的温热和触碰，在他扭曲的感知里，那或许是烙铁，是毒液，是审判者另一种形式的刑罚。

　　但此刻，当莫朗端着水盆走近床边时，他敏锐地察觉到，病床上的人虽然依旧身体紧绷，眼神警惕地追踪着他的动作，那其中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似乎……淡化了一丝。

　　不再是那种面对危险的、全身心备战的状态，而更像是一种……高度紧张的戒备。就像一只长期被虐待的流浪动物，虽然依旧不相信人类的善意，但或许因为太多次的投喂都并未伴随伤害，它不再每次见到人影就疯狂逃窜，而是弓着背，龇着牙，死死盯着，却不再立刻发动攻击。

　　莫朗的心跳微微加速，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动作一如既往地轻柔缓慢。他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将水盆放在一旁。

　　“擦擦脸会舒服些。”他低声说，这句话几乎成了每次清洁前的固定台词，与其说是解释给秦阳听，不如说是给自己一个开始的动作信号。

　　他拿起温热的毛巾，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伸向秦阳的额头。

　　来了。

　　秦阳的身体瞬间做出了反应——肌肉绷紧，呼吸屏住，眼睛里闪过无法掩饰的惊惧。那源于漫长创伤形成的条件反射几乎是不可能完全消除的。

　　但是——

　　就在毛巾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前一秒，那绷紧到极致的力道，似乎……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

　　仿佛身体在本能地准备爆发抗拒之前，有另一套新生的、微弱的系统介入并喊了暂停。

　　紧接着，温热的毛巾落在了他的额头上。

　　预想中的剧烈挣扎没有发生。

　　秦阳的身体依然僵硬得像块石头，眉头紧锁，眼睛死死闭着，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但他没有扭头躲闪，没有试图用被约束的身体撞击床栏，喉咙里也没有发出恐惧的呜咽。

　　他只是……承受着。

　　那温热的湿度，那柔软的布料触感，透过皮肤，传递进来。

　　莫朗的动作尽可能的轻缓，擦拭他的额头、脸颊、脖颈……一遍又一遍，用温热驱散那些因噩梦和恐惧冒出的虚汗。

　　然后，奇迹般的。

　　在毛巾第三次擦拭过他的太阳穴附近时，莫朗清晰地感觉到，指下的肌肉，那一直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紧绷的肌理，似乎……极其微弱地……松弛了一瞬。

　　真的只有一瞬。短暂到如同错觉，仿佛只是肌肉极度疲劳后无意识的抽搐。

　　但莫朗确信那不是抽搐。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庞大的恐惧彻底淹没的……放松。

　　是身体在重复体验了无数次“这个触碰—未伴随伤害”之后，开始形成的某种可悲的惯性。是理智仍在疯狂拉响警报，但身体却开始可耻地、背叛般地记住那一点点温暖和舒适后的短暂妥协。

　　就像久困于黑暗的人，即使畏惧火光，也会无意识地靠近那一点点微弱的暖意。

　　擦拭完毕，莫朗拿走毛巾。秦阳紧绷的身体才仿佛解除了警报般，彻底松懈下来（或者说瘫软下来），呼吸变得粗重，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战争，额际甚至冒出新的细汗，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

　　那短暂的放松消失了，他又变回了那个充满戒备、困于恐惧的病人。

　　但莫朗握着那条尚存余温的毛巾，指尖却微微发颤。

　　他做到了。

　　虽然只有一瞬间，虽然之后是更深的疲惫，但秦阳的身体，确实在他日复一日的、沉默的坚持下，开始习惯他的触碰，甚至……开始无意识地、在极度戒备的间隙，偷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

　　几乎是同时。

　　在秦阳的脑海深处，那个冰冷非人的声音猛地响了起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尖锐、急促，充满了被冒犯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堕落！”

　　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意识。

　　“你竟敢放松？你竟敢从痛苦中分神？你竟敢……接受？”

　　“这虚伪的温暖是毒药！是麻醉！是为了让你更加沉沦的陷阱！”

　　秦阳的身体剧烈地一颤，刚刚那瞬间细微的放松被巨大的罪恶感取代，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你忘了你的罪吗？你忘了你为何在此承受这一切吗？”声音厉声质问，每一个字都带着精神上的鞭挞，“这短暂的舒适，需要你用加倍的痛苦来偿还！你这是在背叛！背叛你自己的罪孽！背叛你应得的惩罚！”

　　警告变得更加频繁，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精神壁垒。声音里那股冰冷的、绝对的控制力，似乎因为那一点点身体的“背叛”而感到威胁，从而变得更加咄咄逼人，试图用更尖锐的指责和更恐怖的预言，将秦阳重新拉回彻底封闭和自毁的轨道。

　　它感受到了。

　　感受到了那由重复呵护带来的、可怕的惯性依赖正在悄然滋生。

　　哪怕只是身体本能的、微乎其微的反应，也足以让这个掌控一切的“审判者”感到焦躁和愤怒。

　　依赖，是信任的雏形。

　　而信任，是它统治的终结。

　　它必须在他产生更多“背叛”念头之前，将他彻底拉回绝望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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