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明月

　　钱，钱，钱！

　　全都是钱，花了好多好多钱！

　　每天一睁开眼就要开始花钱！

　　鱼十五娘闷头在青州府衙内拨算盘。

　　钱和粮食流水一样的消失，五月收上来的粮税没进粮仓就拉出去做成饭发给病人吃了。

　　而因为治疫时各种爱惜民生的惠民之举，下一年的税收还要蠲免不少。

　　鱼十五娘打完算盘以后惊讶地发现，不仅在青州这大半年全白干了，自己的陪嫁也生生挖去了一大半。

　　目前青州财政吃紧，只能勉强过冬，遭不起任何一点风波打击。

　　可是不好说啊，说不好。这会子天下大乱，今日出个反王，明日出个新君，战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烧到青州城下。

　　“天姥姥！你真无情！”鱼十五娘将所有算盘珠归位，看着整理好的账册欲哭无泪。

　　鱼十五娘摸着下巴想了又想。

　　实在不行，就只能弄点偏门了。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踩着十月的尾巴，一眼望不到头的商队蜂拥而至青州城。

　　鱼十五娘和陆伏翘了班跑出城外三十里去迎。

　　姜娘子保养得宜的鲜红指甲戳到鱼十五娘脑门上，狠狠骂道：

　　“你这死孩子，叫你非要嫁来这鬼地方！”

　　话还没说完，她的眼泪就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啪嗒啪嗒落到手背上。

　　“你怎么这么瘦了啊。”

　　姜娘子一会儿捏捏鱼十五娘蜡黄凹陷的脸颊，一会儿摸摸伶仃的肩胛，哭得几乎要断气。

　　“好了，这会儿怎么还哭上了呢。”羊娘子走上前来，解开手绢露出几个林檎果，冲鱼十五娘道：“这是家里第一枝林檎，出门时摘得，所幸这东西耐放，你尝尝，是不是家里的味道。”

　　陆伏和鱼十三被三个又哭又笑的娘子排斥在外，陆伏悄悄走到鱼十三身后，带着一点不安的猜测，问道：

　　“岳丈大人，姐姐怎么把你们叫过来了？”

　　心里一个劲儿地直打鼓：她是不是嫌我了，是不是打算撒手不干了啊。

　　鱼十三也是一脸茫然：“不知道啊，她光说叫我们带着粮食和药来救命。”

　　“小六啊，不是我说你，我闺女前面那些年过得好好的，怎么一到青州又是闹兵变，又是杀人，现在还弄上瘟疫了。她一贯报喜不报忧，这么长时间不通信，又听说这边闹瘟疫，她娘在家里哭了好几场。”

　　陆伏只好再三赔小心，连连道：“是是，都是我的错。以后不会了，小婿，小婿必定竭尽所能保护她。”

　　鱼十三从鼻孔里哼出一口气：“最好是。”

　　青州府的高层会议上出现了三位陌生人。

　　鱼十五娘为鱼十三一一介绍道：“阿翁、张师爷和小六就不多说了。这三位是我的副手陈别驾、长史颜耕颜子原，文书萧兰萧子芳。”

　　陈与共微微颔首，颜耕和萧兰则起身拱手作揖。

　　而后又介绍道：“两位是我干爹干娘，那是我姨妈。”

　　这三人也是微微颔首。

　　“我准备着手恢复稷下学宫，推行教化。我姨妈在登州办学做得很好，是以将她请来主持此事。诸位以为如何？”

　　这对于他们实在是细枝末节的事情，但凡官吏无不是有家学出身，而鱼家出身商贾，姻亲也不会多有学识，只能做些启蒙罢了，还远远不够危及他们的官位。

　　于是众人都称大善。

　　鱼十五娘点点头，示意萧兰将这件事记下备发。

　　“娘子恕罪，某来迟了。”迎门走进一个清癯的中年男子，裹着黑色幞头，两鬓可见已然生了丝丝白发，眉眼温和，只是眼角细纹横生，像是多愁多思之人。

　　朱玉先是告罪，而后瞥见有女眷，便垂着眼睛施礼，道：“某名朱玉，是主管军纪军容的司马。”

　　出乎意料的，姜娘子盯着朱玉看了又看。

　　这不大符合礼制，而且她的丈夫鱼十三就在旁边坐着，羊娘子轻轻扯了姐姐的袖子。

　　姜娘子没有收敛，只顾盯着朱玉打量，但是没人敢说她失礼。

　　不管这个小小插曲，鱼十五娘双手撑着桌案，眼睛里闪着诡异而兴奋的光芒：“我现在有个捞钱的法子，需要诸位一起合作。”

　　齐州府现在还没有动静，据侥幸逃到青州的流民描述，已然十室九空，地存人逃了。地里还有麦子，却没有人去收割。

　　如今青州大量吸纳流民和草莽，朱玉整顿军纪、训练士兵也是初见成效，正是一把刚刚出鞘急于见血的新刀。

　　鱼十五娘的想法是，拨出三千精壮，带上医师药师和药材，去把齐州附近几个县城拿下，粮食拉回来填充青州因人口激增而出现的粮食困境，然后把被污染的水源收拾利索，也顺便检验军队的训练成果。

　　然后问鱼十三带了多少粮来。

　　鱼十三志得意满：“家里怎么能给你拖后腿呢，要多少有多少。”

　　领军之人还是陆初七最合适，鱼十五娘便询问陆初七是否有信心。

　　陆初七嗤笑一声：“来来去去的剿匪，齐州府早叫我们跑得比自己家还熟了。”他与朱玉相处久了，也学会了一点高级的词汇，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这叫，什么鸡，什么牛的。对，这叫杀鸡焉用牛刀。”

　　萧兰在一旁奋笔疾书记录。

　　颜耕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不如带上从齐州府来的新兵一同去，说咱们是送他们回家，帮助临州治疫。这样道义也占上了，还有人带路。”

　　陈与共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心想这块璞玉经历打磨后也终于要成器了。

　　商量了几句，都觉得这事宜早不宜晚，给陆初七和朱玉两天时间整顿，后天就可以出发去打劫，啊呸！去帮助齐州府。

　　这项决议就算是顺利通过了。

　　鱼十五娘拍拍手，笑道：“很好，那就这么定了。难得我干娘和姨妈也都来了，今天晚上都带着家里人去我那儿吃饭啊。”

　　散会以后鱼十五娘自要去处理公务，陈与共叫住陆伏问道：

　　“六郎啊，才听娘子称干爹干娘，难道娘子的亲生父母另有他人吗？”

　　陆伏微微一笑，将鱼十五娘认海为母的事迹说了一遍。

　　颜耕正巧也在旁边，闻言一拍脑门，兴高采烈道：“哪还搞什么返乡，什么治病的，直接把鱼娘子这面大旗拉出来，就说她是神仙下凡普渡众生来了，把你们说成天兵天将。保准事半功倍！不战而屈人之兵，大善啊！”

　　陈与共将油光水滑的胡须捋了又捋，一双眼睛笑得跟额头上的褶子一样。

　　聪明人一旦开窍，真是不可估量啊。

　　张招娣带着两个妹妹帮忙操持这顿宴席。

　　实在是陆家仆役有限，鱼十五娘也不是爱好衣食的人，平日里吃些粗茶淡饭还好，真到了正经宴席，鱼十五娘记着张招娣炖肉的好手艺，特地请来帮忙。

　　张招娣正志得意满抡着锅铲展示自己的拿手好菜，张二娘忽而凑到她身边，神神秘秘道：“大姐，我男人说看见鱼夫人派人叫了朱司马去。像是私会呢。”

　　张招娣的眼睛里是锅里的肉，耳朵里是在一旁领着女儿玩柴火的小妹张三娘，冷不丁听了这句话，嘴里嗯嗯啊啊地敷衍：

　　“哦哦，鱼啊，鱼老爷带了鱼干来，香的嘞。”

　　张二娘一拍大姐肩膀，急切道：“大姐，你看那鱼夫人长那么漂亮，这会儿连她妹子都瞒着了，能是什么好事啊。你看看鱼老爷，再看看朱司马，人家读过书，又得娘子信任，带着兵呢。而且，朱司马可比鱼老爷好看啊。”

　　张招娣扭头看着自己妹妹满脸热切，忽然气不打一处来，撂下锅铲叉手道：

　　“你天天怎么光顾着看别人的家长里短呢，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样。你和梁大业到现在也没个孩子，莫不是你也相中朱司马了吧。”

　　张二娘一瞬间涨红了脸，连连摆手：“我没有，我没有。”

　　张招娣白了妹妹一眼，说道：“成天打听这些有什么用，怎么不叫你家梁大业长点正经本事，跟他一样的邹乙和林永定，一个当了县尉，一个在军队里当曹官，就他到现在还是队正，转弯抹角求到我这，让我去跟娘子说好话。”

　　“就冲你们夫妻俩天天盯着人家阴私事的精神头，我可开不了这个口！”

　　张招娣自顾教训妹妹，说了几句，忽而一拍脑门。

　　“遭了，我的肉！”

　　再说朱玉一身褚色衣袍匆匆赶到指定的房舍，却见屋内唯有一个貌似天仙的妇人等他。

　　朱玉立即垂首，说道：“娘子恕罪，某走错了，这就告退。”

　　“朱玉。”姜娘子连名带姓叫他，“就是我找你来的。”

　　门就这样大开着，朱玉站在门口，恭敬道：“不知道娘子想问什么。某必定据实相告。”

　　姜娘子叹了口气，问：“你是本就姓朱么？祖籍在哪儿呢？”

　　“夫人有礼了，某祖籍泰山，原只是个跟着主人姓氏的奴仆部曲而已。”

　　姜娘子幽幽道：“哦，原来是这样。真巧，我们还是同乡呢。从前我兄长身边有个唤作茱萸的，十分聪明伶俐，读书写字比我兄弟们都强，只是可惜，破家以后就再没有音信了，不知道朱司马，认不认识啊。”

　　朱玉错愕抬头，试图从姜娘子脸上寻找到一丝当年的痕迹。

　　“二十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姜娘子抿起笑容，仿佛还是当年泰山羊氏如珠如宝捧在掌心上培养的长女，在某日和兄弟见面时，顺便看了兄弟身后的亲随一眼。

　　这一眼，就过了二十多年。

　　两个人不约而同都没有回忆过去二十年的苦痛。

　　朱玉跪地叩首，一时涕泪横流，哑着声音道：“主人受冤而死，唯有我叛主投报王氏得活，后来作为家奴随王氏娘子出嫁，几经辗转，三次易主，到如今我，我实在是……”

　　“是个不忠不义之人啊。”

　　“忠？义？”姜娘子冷哼了一声，扶起朱玉劝道，“祖父为了他所谓的忠义拥立赵王的时候，就已经拿全家上下当死人了。世道艰难，能活下来，就很好了。”

　　“今日见你，只做久别重逢之喜。晚上大吃大嚼一顿，把那些不痛快的都忘掉吧。”

　　这顿阖家欢乐的晚宴上，张招娣的炖肉炖糊了，没人在乎。

　　娘子们和郎君们坐在一起吃饭，也没有人在乎。

　　朱玉坐在阴影里吃着肉默默流泪，更没有人在乎。

　　觥筹交错间，鱼十五娘举杯高声说：

　　“将来一定会有能太太平平吃肉的好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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