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泪

　　米罗学院的舞会如期而至。礼堂被装饰成“月下假面”的主题，深蓝的幕布点缀着银月和星辰，华丽的吊灯洒下柔和的光芒，空气中弥漫着香水和食物的甜腻气息。年轻的学生们穿着精心准备的礼服，戴着各式面具，在音乐中旋转、欢笑，充满了青春的躁动与活力。
　　然而，在角落一张铺着深色丝绒的沙发上，坐着三个与这热闹氛围格格不入的身影。
　　狄拉穿着一件漂亮的淡蓝色小礼服，脸上带着个俏皮的羽毛眼罩，此刻却蔫蔫地靠在沙发扶手上，手里端着一杯几乎没动的果汁，眼皮沉重得直打架。她精心打理过的波波头也有些乱了，完全没了平日的活力四射。
　　尼琪则更夸张。他勉强套了身不太合身的西装，领带歪歪扭扭，脸上戴着的半截面具遮不住他浓重的黑眼圈。他直接仰面瘫在沙发里，嘴巴微张，发出轻微的鼾声，显然已经进入了深度补眠状态。
　　而洛梦，坐在两人中间。她穿着一件简约的黑色连衣裙，脸上只戴了个遮住上半张脸的银色细边面具，露出的下巴线条显得有些苍白。她微微蜷缩着身体，头靠着沙发高高的椅背，呼吸均匀绵长——她已经睡着了。
　　三人周围是喧闹的音乐和旋转的人影，但他们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疲惫结界笼罩着。
　　狄拉强撑着精神，羡慕地看着舞池里活力四射的同学，又看看身边两个睡神，无奈地叹了口气。她和尼琪之前勉强跳了一支慢舞，结果两人都差点踩着对方的脚睡着，只好灰溜溜地回到这个角落。
　　洛梦在睡梦中并不安稳。
　　她感觉自己仿佛沉溺在一片无边无际、冰凉粘稠的液体中。
　　周围的光影扭曲变幻，无数模糊的生物轮廓在她眼前飞速掠过：一只蝴蝶的翅膀瞬间布满老年斑，羽化剥落成尘埃；一颗嫩芽破土而出，眨眼间长成参天巨树，又在下一秒枯萎腐朽成灰；一个婴儿呱呱坠地，皮肤迅速布满皱纹，白发丛生，又在死亡的边缘瞬间回溯成胚胎……
　　生与死，衰老与新生，在无序的时间洪流中疯狂交织、坍缩、循环，发出无声的尖啸，将她紧紧包裹、拉扯。一种源自生命本源的混乱和虚无感，沉沉地压在她的意识上。

　　舞会终于散场。三人拖着更加疲惫的身体走出礼堂，融入温加斯夜晚的街道。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脚步都有些虚浮。
　　“啊……感觉身体被掏空……”狄拉揉着酸痛的腰，有气无力地抱怨。
　　尼琪打了个巨大的哈欠，眼角挤出泪花：“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睡觉……”
　　就在他们路过一个红色帐篷的的水果摊时，一个熟悉得令人牙痒的声音带着点轻快的调子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私闯民宅三人组嘛？三位看起来……嗯，像是被抽干了灵魂的咸鱼干啊？怎么？大晚上去后山了”？
　　三人脚步一顿，僵硬地转头看去。
　　佩格芬正站在水果摊前，手里拎着一袋鲜艳欲滴的苹果。他依旧穿着那身看起来不太正式的休闲装，脸上挂着那副标志性的、带着点戏谑和洞察的笑容，精神奕奕，与三人疲惫不堪的状态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又是他……”狄拉小声哀嚎，一脸生无可恋，“为什么偏偏在累成狗的时候遇见这个瘟神……”
　　佩格芬仿佛没听到狄拉的嘀咕，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目光在三人苍白的脸和浓重的黑眼圈上扫过，带着一种专业的审视，啧啧两声：“瞧瞧这气色，这精神萎靡的程度……啧啧，看来昨晚后山那位‘红衣学姐’的‘问候’，份量不轻啊。”
　　洛梦的心猛地一沉，警惕地看着他。他怎么知道他们去了后山？是猜的，还是……
　　“什么‘问候’？”狄拉没好气地问，虽然累，但怼佩格芬似乎还能挤出点力气。
　　“诅咒啊，亲爱的。”佩格芬晃了晃手里的苹果袋，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那种级别的怨灵，近距离接触后留下的精神印记，或者说……诅咒。它会持续汲取你们的精力，让你们感到无休止的疲惫，困倦”。他说着，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警惕的洛梦。
　　“胡说八道！”尼琪强打精神反驳，“就是吓到了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是吗？”佩格芬挑眉，笑容更深了些，“那祝你们今晚能做个‘好梦’。”他作势要走。
　　“等等！”狄拉却突然叫住了他，脸上带着犹豫和一丝被说中的不安，“你……你说真的？真有诅咒？”
　　“信不信由你。”佩格芬耸耸肩，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个扁平的、看起来像急救包的小皮匣子，“不过嘛，看在你们昨晚那么‘英勇’的份上，我这儿正好有点……嗯，‘特效药’。能快速中和掉那种阴寒的精神印记，帮你们恢复点元气。”
　　他打开皮匣，里面整齐排列着几支装着淡金色液体的密封小玻璃管，还有配套的注射器和消毒棉片。
　　“打针？！”狄拉和尼琪同时后退一步，一脸抗拒。
　　洛梦更是眼神冰冷：“佩格芬，你又想干什么？”
　　“啧，好心当成驴肝肺。”佩格芬一脸受伤的表情，“放心，不是毒药，就是点提神醒脑、驱散阴霾的营养补充剂，外加一点点精神稳定成分。元老院特供，品质保证。”
　　他拿起一支小玻璃管，对着灯光晃了晃，里面的液体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当然，你们也可以选择继续硬扛。不过嘛，这种精疲力尽、困意缠身、疑神疑鬼的状态，可能会持续……不知道呢。”他故作幽默地逗弄着面前的三人。
　　尼琪看着那淡金色的液体，又看看狄拉和洛梦疲惫不堪的样子，再想想昨晚的恐怖经历和佩格芬描述的“诅咒”后果……他一咬牙：“去你的！死马当活马医了！我先来！”他撸起袖子，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佩格芬赞赏地看了尼琪一眼：“有魄力！”他动作麻利地消毒、抽取药剂，在尼琪胳膊上熟练地注射进去。
　　尼琪皱着眉头感受着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几秒钟后，他眨了眨眼，有些惊讶：“嗯？好像……没什么感觉？就是有点凉凉的……”
　　“见效哪有那么快。”佩格芬笑笑，看向狄拉和洛梦，“怎么样？两位女士？这位勇士已经试过毒了。”
　　狄拉看着尼琪确实没什么不良反应，又实在被那无尽的疲惫感折磨得够呛，加上佩格芬描述的“诅咒”让她心里发毛，终于也犹豫着伸出了胳膊：“那……那我也试试吧。”注射过程很快，狄拉同样只感觉到一阵微凉。
　　轮到洛梦了。她紧盯着佩格芬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任何阴谋的痕迹。佩格芬坦然回视，嘴角挂着那抹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最终，她还是沉默地伸出手臂。
　　冰凉的液体注入体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似乎……紧绷的神经似乎也松懈了一点点。
　　“感觉怎么样？”佩格芬收起用具，问道。
　　“好像……是没那么沉重了？”狄拉伸展了一下胳膊，惊奇地发现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似乎真的消退了一些，精神也清明了不少。
　　她对佩格芬的印象瞬间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脸上露出了真诚的感激和歉意：“佩格芬医生！谢谢你！还有……上次在诊所，对不起啊！我们太冲动了，没搞清楚状况就闯进去……”
　　佩格芬摆摆手，一副很大度的样子：“哎呀，小事小事！误会嘛！说起来也是我不好，”
　　他看向洛梦，语气带着刻意的诚恳，“上次是我太紧张了，诊所就我一个人，突然有人不敲门就进来，我还以为是贼呢，下手是重了点，吓到你了，洛梦小姐，我向你道歉。”他微微欠身，姿态做得很足。
　　洛梦看着他这副假惺惺的样子，只觉得胃里一阵翻腾，毫不客气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懒得接话。
　　“佩格芬”，洛梦直接切入正题，声音还有些虚弱，但眼神锐利，“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再谈谈。”
　　佩格芬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谈？当然可以谈。不过嘛……”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欣赏着洛梦眼中一闪而过的急切，“我最近日程比较满。这样吧，等我……有空了，给你打电话？放心，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他晃了晃手里的苹果袋，仿佛那是什么重要的日程安排，“先走了，三位小朋友好好休息！祝你们今晚……做个好梦！”说完，他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转身融入了夜色中。
　　狄拉还在为摆脱了“诅咒”而高兴，对着佩格芬的背影挥手：“谢谢医生！再见！”尼琪也感觉精神好了不少，对佩格芬的观感也改善了许多。
　　只有洛梦站在原地，看着佩格芬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他那句“不会让你等太久”更像是一句诅咒，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
　　回到那间寂静的家里，疲惫感虽然被那药剂驱散了大半，但心头的沉重和混乱却丝毫未减。洛梦把自己扔进沙发，望着天花板发呆。
　　就在这时，她丢在茶几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她微微一怔——雷伊思·霍德格诺。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
　　“喂？洛梦？”雷伊思清朗温和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一丝持续工作的疲惫感，但更多的是沉稳和平和，“是我，雷伊思。在温加斯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明天就能去米罗报到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洛梦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一瞬，声音也柔和了些：“嗯，欢迎。你那边最近还顺利吗？”
　　“还算顺利，就是元老院那边的交接手续比预想的繁琐。”雷伊思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随即关切地问道，“你呢？在学校感觉如何？和同学们相处得还好吗？”
　　“还好……”洛梦犹豫了一下，脑海中再次清晰地浮现出芙芙那张酷似雷伊思的小脸和那句石破天惊的“妈妈”。
　　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她抿了抿唇，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迟疑和尴尬：“雷伊思……有件事，有点……奇怪。我前几天遇见了一个小女孩。”
　　“哦？怎么了？”雷伊思的声音带着温和的询问。
　　“大概五六岁的样子，金色头发，金色眼睛……”洛梦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她的眉眼，轮廓，非常……非常像你。”她最终还是直接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陷入了几秒钟的沉默。这沉默并非慌乱，而是一种带着明显错愕和深思的停顿。
　　“像我？”雷伊思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一种清晰的困惑和一丝被冒犯的荒谬感，但语气依旧平稳，“洛梦，这听起来……非常离奇。我向你保证，我绝对没有子嗣。无论是婚生的还是……其他情况。”他强调得清晰而郑重，“我甚至没有足够的时间去缔造一个五岁的孩子。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或者你看错了？”
　　他的否认坚定而理性，没有一丝心虚的慌乱，只有对事实本身的澄清。
　　“而且，”洛梦的声音更低了些，带着自己也觉得荒谬的语气，“她……叫我‘妈妈’。”
　　这一次，电话那头的沉默更长了。雷伊思显然也被这个信息冲击到了。几秒后，他的声音才传来，带着一种混合了惊愕、不解和谨慎分析的语气：
　　“叫你……妈妈？这……”他似乎深吸了一口气，“洛梦，这太诡异了。一个长得像我、却叫你妈妈的小女孩？这不合逻辑。你确定不是有人故意恶作剧？或者……你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产生了什么错觉？”他的询问带着关切，而非指责。
　　雷伊思冷静而理性的反应，像一盆冷水，让洛梦心中那点微弱的、因诡异事件而滋生的荒谬怀疑彻底熄灭了。是啊，这太不合常理了。她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疲惫：“也许……是我看错了，或者最近太累了，出现了幻觉。抱歉，不该用这种奇怪的事打扰你。”
　　“不，你不需要道歉。”雷伊思的声音温和而包容，“告诉我这些异常的情况是对的。这说明你信任我。只是这件事本身……”他顿了顿，似乎在快速思考着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凝重，“……确实超出了常理。那个小女孩，她有没有说别的？比如她的名字？或者从哪里来？”
　　“名字……”洛梦努力回忆，“她好像……说自己叫‘芙芙’？然后她好像很懊恼，说什么‘又失灵了’，接着就……用一种很奇怪的方式消失了。”她省略了扭动蝴蝶结的细节，觉得说出来更像天方夜谭。
　　“‘芙芙’……‘失灵’……”雷伊思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电话那端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带着明显警惕和思索的沉默。这一次的沉默比前两次都长，洛梦甚至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透过电话线传来。
　　“洛梦，”雷伊思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变得异常严肃和低沉，仿佛在确认一个极其危险的猜想，“你刚才说……她消失的方式‘很奇怪’？有多奇怪？是像法术传送？还是……别的什么？”
　　洛梦被他的语气感染，心也跟着提了起来：“不是法术波动……是……像信号中断一样，闪烁了几下，就……不见了。地上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好……吧”，雷伊思听到这里彻底没了头绪，只能当一件都市传说般听听，可是洛梦认真的语气又在不断提醒他事件绝非是一件传说类别的怪谈，他听着洛梦在电话另一头的叙述，以及她语气中的无措感，不免有些担忧。
　　“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好好睡一觉……”洛梦迟疑地说着，像是在询问，又像在自言自语。
　　“是这样的，先别多想。好好休息，锁好门窗。”雷伊思的语气恢复了沉稳，带着安抚，“我这边还有点事，明天见，洛梦。”
　　“嗯，明天见。”洛梦挂断电话，心头的迷雾非但没有消散，在不断复盘这件事后，对未知的恐惧感更深了，自己的幻觉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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