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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蝉
又是一掌,彻底扇醒了扶蝉的荒诞美梦,她跌坐在地,指尖颤抖着抚上颊侧,拭去坠在下颚的泪。
是啊,她们还能去哪儿。
往日记忆犹新,这个矮小泛旧的木屋是她们的家啊。
幼年她呀呀学语时总见阿娘去地里种菜,再换铜钱买布帛,每到此时她会乖乖坐在旁边,因为又有新衣裳穿了。
她所有的衣裳,都是阿娘一针一线为她缝制的。
在这逢栖镇,翠娘的女红是最好的,她无所不能好像什么都会,刺绣或缝纫,旁的人都不及她。
曾有人言,阿爹阿娘他们相识几十载是老来得子,阿爹在逸桑还有个可投奔的兄长。
翠娘身孕后阿爹是想带她去逸桑州谋生的,那地方比这儿大,什么都有,只因生了她这么个眼睛丑的怪物,把一切都毁了。
阿爹让翠娘丢掉她,让她生死由天,镇上许多人都劝翠娘,让她不要因为这个有缺陷的孩子耽误一生。
逸桑多好,去了将来会有新的生活,运气好还能再有个健全孩子,凭她的女红怎么也能活得好好的。
千夫所指下,翠娘看向襁褓中的女婴,对自己的夫君坦然地笑:“你走吧,逸桑盛大繁华,我区区村妇怎敢痴心妄想在那里立足。”
“我们的蝉儿生来残缺,丢下她,她只能等死,我怀胎这十月日日期盼她的到来,她不过是多长了双眼睛,怎么就成你们口中的怪物了呢?”
远走的背影没有回头,翠娘遥望着终是红了眼眶,怀里的女婴原本笑着的脸转而变成哭声,她伸手抓住翠娘的一缕发丝。
翠娘垂眸看她:“阿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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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岁后时,扶蝉就偶尔趁翠娘外出谋生时偷跑出去,她起先不会跑太远,会去河边田里,拾回漂亮石子或螯蟹小鱼,可总有人抢她捡的东西。
后来年岁更长些,她找到离镇外很远但浓郁葱茏的树林,那里鲜有人去,野花片片,野果也有许多。
扶蝉无聊时就吃着摘得甜中泛酸的野果,坐在林中最高处,什么都不想仿佛隔绝世间,再无那些纷扰,更见不到她讨厌的那群捉弄她的幼童。
有一日,扶蝉发现林中有个很隐蔽的山洞,洞中有她从未见过甚为惊叹的风景,有流动的水蓝小溪更有许多各色蝴蝶翩翩飞起。
她看入迷,四处张望间看见颗泛着光的红珠,旁边还有只毫无生气的褐色蜻蜓,它蜷着不知死了多久。
如此玲珑剔透的红珠,扶蝉从未见过,本能觉得是个宝物,她拿走的同时把蜻蜓也带走,在棵树下没耗多时就挖个土坑将蜻蜓埋好。
掌心红珠萦绕的光越发刺眼,扶蝉眼前恍惚片刻,再醒来时红珠不见了,那只被她埋好的蜻蜓就悬停在她眼前,不是死的,它活了。
后来每当她踏足林中,这只蜻蜓都会跟着她,它与寻常蜻蜓不同,活得格外久,还听得懂人话。
扶蝉说什么它都听得懂,认可就振翅,不认可就转动眼珠子。
它前几年不跟她走,扶蝉也觉得林子是它的家,后来她自己亲手雕刻许多木盒子,它也看不上。
除了现在手上这个最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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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娘见她哭着,沉默着没再多说什么:“你回屋好生待着,哪里也不许去,我去找村正给他们赔礼道歉。”
扶蝉被她拽回有锁的那间屋子关着,翠娘将家里为数不多攒的铜钱,存粮和一些好菜都带走了。
屋子内漆黑,扶蝉兀自蜷在角落等着,等来的却不是阿娘,而是年迈的齐伯,他找来钥匙开门后,刚想斥责又无奈叹道:“蝉儿。”
“你阿娘她去村正家被赶出来了,她怕他们找你麻烦,跪着哀求许久,村正气不过,让人摁住她。”
齐伯说着,眉间都惆怅许多。
“生生打断了她一条腿,还斥她教女无方,放纵你伤他幼子眼睛。”
“你阿娘现在在大夫家,大夫说那条腿好不了,得用斧子砍掉否则连命都保不住,你怎么就这么不懂事。”
“她没了腿,你们以后怎么办。”
扶蝉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大夫家的,而自此以后,翠娘就没再笑过。
扶蝉开始学着做女红,缝纫或种菜做饭,悉心照顾她。
除了必要的外出,扶蝉没再离开过木屋半步,更没再去过林中,镇上仍旧有人笑她斥她捉弄她,扶蝉也只是回以讨好地笑。
捉弄她的幼童觉得无趣至极,久而久之也不再理会她,而笑她斥她的人也总对她唏嘘不已,毕竟任你怎么说她都不还嘴,只是抿唇笑。
怎奈翠娘日渐郁郁寡欢,扶蝉则更为小心翼翼,直到那日,她听见翠娘与旁的大娘说——
“蝉儿近来懂事了,只是我这腿啊没日没夜地疼,有时候也在想,要是当初随他去逸桑该多好。”
“要是当初……”
“狠狠心丢下她该多好。”
扶蝉握着手里新买来的药膏,越攥越紧,她终是什么也没说,晚上照常帮翠娘上药,像什么都没发生般。
翠娘垂眼看她,将颗酥糖递到她嘴边:“蝉儿,这是阿娘自己做的,你尝尝看,喜欢的话阿娘以后常做。”
这是翠娘断腿以来这几个月,第一次对扶蝉回以和善的笑,仿若从前毫无二致的慈爱关怀,扶蝉恍神。
没多想就乖乖吃了糖。
可这糖不同寻常,有些苦,扶蝉只当是阿娘初次做糖还不熟稔。
半炷香后,扶蝉浑身乏力,她本能地唤:“阿娘…我……”她步伐踉跄着扶住桌子,那感觉宛如濒死,她不得不捧起水缸的水让自己清醒。
拐杖杵地声渐渐逼近。
扶蝉转身时被股力道猛地推倒,她整个人坠入冰冷的水中,溅起的水花和不断地窒息将她吞没。
本能驱使她不断挣扎着,可水中阻力和毒药让她片刻间失去力气,往日慈爱的阿娘静静地看着她。
扶蝉在那眼神之中品出了恨意。
翠娘背过身,离她越来越远。
扶蝉蓦然间哭喊不止,犹如十六年前诞生之际发出的第一声啼哭。
“阿娘…阿娘你别走……”
“阿娘……”
“不要把我丢在这里……蝉儿以后不会不乖了…不要丢下我……”
夏闻蝉声,嘶喊泣鸣。
她这一生,如蝉般被人厌弃,鄙夷,践踏。
无人在意她因何而泣,只会怪她没有无声地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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