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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命起微尘,静水流深
在最细微的尘埃里,藏着最深的命运;在最静的水面下,流淌着最温柔的心声。
孩子出生那天,是中国申奥成功的日子。同在这家医院工作的沈清禾提前和妇产科手术室打了招呼。
归心疼了整整十七个小时,医院走廊墙壁上,斑驳的墙皮雪落如絮。康如清坐在产房外,一边念叨着一边紧张的盯着产房的门——这女人一生强硬,在岳剑入狱时都没哭,如今却在等一个新生命时,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保温杯。
岳剑则坐立难安,一会儿去走廊尽头抽烟,一会儿去卫生间,一会儿去护士站,问有没有动静。到了第二十九个小时,他整个人靠在卫生间的门,像个被命拴住的野人,瞳孔发红,手指夹着的烟灭了一截都没发现。
终于——产房门开了,护士喊:“岳先生,十斤女宝!”
岳剑在卫生间听见康如清惊呼:“……十斤?”
护士笑着说:“是个大力姑娘,嗓门大得很呢。”
他双腿发软的冲出卫生间,在产房门前,靠着墙慢慢滑坐下来。许久,他才低声问:“归心……她怎么样?”
护士拍拍他的肩:“产妇平安,只是孩子太大,做了侧切。缝合后她睡过去了。”
康如清进病房看孙女时,手是抖的。
她一生行事果决,没什么死穴,但那一刻,看着襁褓中团呼呼的小脸,突然哽咽地说不出话,只说了一句:“像归心,命里带坚。”
岳剑把手伸进襁褓,小姑娘握住他手指时,力气十足。他低头望着她,第一次觉得,自己握住了一点命运的温柔。
被推出产房的那一刻,归心几乎睁不开眼。头顶的灯像雪一样白,空气都是麻醉剂残留的味道。
但就在担架车转过走廊拐角时,她费力地睁开眼帘,模糊中,看见了他。
岳剑站在人群之外,靠着墙,像一尊石佛。双手交握,指节绷得发白,眼里是一种她从没见过的慌乱。
归心动了动干涩的嘴唇,缓缓抬起一只手,朝他伸去。
岳剑猛地直起身,一步冲到担架边,俯下身,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握住她的手。
她努力把视线拉清楚,轻声说:“我还活着……你来了。”
岳剑一瞬间像被掏空了所有力气,额头抵在她的手上,声音哑得不像话:“我一直都在。”
她眼角有泪划过,笑了:“那孩子……是我们的。”
岳剑紧紧握着她的手,眼泪一滴滴落在她掌心。那一刻,归心和女儿,成了他往后的日子里,想护却又舍不得碰的软肋。
走廊外阳光正好。一个新生命在哭,而他们——泪中带笑,就这样,笑着成为一家人。
那一夜,他守在病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低声念着名字。
“归心说,叫她‘岳岭’。”
康如清一愣:“‘岭’?这名字……”
“岭,是山的脊。不上顶峰,不落山脚。”岳剑的声音里带着春风得意,“归心说,她要一步步走出去,越过命运,也越过我这身背不完的泥。”
他低头,望着孩子小小的眉眼:“她不是来替我赎罪的,是来……洗净命运的。”
康如清听完,眼圈一下红了。
“乳名呢?”她问。
岳剑轻笑:“叫小山。是她初生的模样,娇嫩却有生长之势;”他说着,低头亲了亲小山的额头。他相信,原来命运也会开出柔软的花。
伏天的产妇病房,大家热还得忍着,小婴儿刚脱离出母体38.9度的温度,炎热对她来说基本上还好,可大人受不了,不能开窗也不能开空调。
归心在手术之后,麻药劲一直还没有过去,两条腿麻麻的。怕扯开刀口也无法翻身,她就一直平躺着,只能来回转着脑袋看身边的人。岳剑坐在床边,可能是紧张过度后的放松,这会儿居然发出了细细的鼾声。
归心又转头看向同样在熟睡的女儿,粉红的小脸,浓密的头发,鬓角微卷,一圈一圈软软地贴在耳边。
一早上夜班护士敲门进来,做交接班的最后程序:“爸爸先把宝宝送到护士办公室,我们接下来要给她洗澡、测体温。一会白班医生会来给妈妈做检查。”
岳剑睡眼惺忪地应了一声,起身先来到归心床前,低声说:“我先去送宝宝,一会回来给你买饭。”“不用买饭了,一会我妈和归尘来,她们能带饭过来。”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脚步声,归尘已经走进病房了,方兰瑄和沈清禾也随后进来,当归心看见妈妈和归尘的一瞬间,眼睛又湿润了。
方兰瑄马上打住:“月子里不能哭,将来眼睛会落毛病的。再说哭什么?添人进口是喜事,妈妈知道你受累了。”她说着,从沈清禾手里接过保温桶,一边放在床边,一边温声补了一句:“饭是热的,一会儿慢慢吃。”
“妈,你们来了,我先送宝宝去洗澡,一会就回来,你们先坐,陪归心聊聊。”
沈清禾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妈,您歇着,我来喂归心。”一旁的归尘,过来帮忙扶妹妹起来,忽然挑着高音的嚷道:“妈,你快看看——归心这后背。”
方兰瑄拍了归尘一下:“你小点声,岳剑一个大男人,初次经历这事,肯定不会照顾周全的。”
“他家那么多人,难道没一个人懂怎么照顾人吗?多亏我们今天来了,要不归心还不知道得遭多少罪!”归尘说着,顺手把病房门关上了。沈清禾动作利落地帮着方兰瑄,给归心换了一件干净的裙子。
看到换下来的裙子,后背的地方都被血水染红了。“我就说昨晚后背痒得厉害,妈你帮我看看。”归心声音轻轻的。
方兰瑄掀开她的背一看,满是密密麻麻的痱子。她却没太大情绪,只低声说:“不知道宝宝身上怎么样,这几天实在是太热了。”
这时,岳剑也小心翼翼的抱着小肉球回来了。
方兰瑄笑着迎过去,从他手中接过孩子:“这个孩子真好,第一次看见刚出生的宝宝,能这么结实圆润的。”
洗完澡的小肉团,身上扑着一层痱子粉,粉白一团,挤在乳白色的小衬衣里。眼睛还没聚光,小手像小猫的爪子,一张一合,在空气里无声地挥舞着。
方兰瑄眼里泛起光来。躺在床上的归心静静看着,心里忽然泛起柔软的潮意。她知道,母亲在她出生那一刻,大概也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她心里忽然就不那么疼了。
她觉得,有些温柔,是血缘里不教就会的,是疼过、熬过才生出来的光。
她扭头看了岳剑一眼,发现他神色有些不对,以为是归尘刚才的话让他听见了,便轻声道:“哥,我们都是第一次,难免有些照顾不周。天热我腿又没知觉,也没觉得后背有什么不适。”
她这一句,本想替归尘解围,却反而引起了岳剑的警觉:“你后背怎么了?我看看。”
他走上前,轻轻拨开她衣领,目光落进那片被血浸湿的后背。整片皮肤泛红,密密麻麻地起着痱子,湿热的衣料一夜贴着,已隐约渗出血痕。
归尘在一旁补了一句:“她裙子后背都被血染透了,黏糊糊贴了一晚上。”
岳剑怔住了,心里猛地一沉。
这一夜,他满心满眼都放在那个刚出生的小人儿身上,却忽略了归心的不适。他低下头低声责备自己:“我怎么没注意到……”
岳剑这才想起:“我刚刚在走廊里,看见那个生双胞胎的丈夫了。他说,两个孩子都没了。”
方兰瑄一惊:“你看,这就是人生——几家欢喜几家愁。那边空做了一场月子,要是保住了,双胎该多好。”
岳剑接着说:“听护士说,那产妇婆婆坚持顺产,说自然生的聪明。可产妇折腾了一天一夜才决定剖腹,等生出来时已经来不及了……现在产妇还不知道孩子都没了……可惜了。”
病房里一阵静默,谁也没有再说话。此刻,生命的轻与重,在这个夏日的早晨,被悄然摆上天平。
正当沉默蔓延时,查房的医生和护士推门进来。
“你们家的小家伙已经出名了,我们医院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新生儿了。”领头的医生笑着说,几个小护士也围了上来,看着婴儿床里那一团软乎乎的小肉球,忍不住轻笑,带着年轻人独有的欢快与惊叹:“她太可爱了,肉呼呼的,看一眼都想抱回家。”
新生命,总有一种能打动人心的魔力。
但她带来的意义,并不只是血脉的延续。
她,是归心和岳剑的女儿,也是一个全新个体的开始。她的哭声落地,不只是家庭的延续,更像是命运的另一种宣告——她来了,将带着自己的名字和未知的使命,是轻轻在这世间着陆的信号。
医生检查完伤口,抬头对床上的归心笑了笑:“恢复得不错。如果今晚能正常排气,明天就可以试着下地走走,天气热,别让刀口粘连。”
归心“嗯”了一声,嗓音有些干。犹豫了片刻,她轻声问:“医生……我奶水不太够,昨晚孩子吃完奶也还会哭闹,怕是没吃饱。”
医生点点头,像是听惯了这种焦虑,语气温和:“很正常,别担心。头几天婴儿和妈妈的身体都在适应,可以让爸爸去超市买一罐高品质的配方奶粉,先搭配着母乳喂养。等你的气血足了,奶水自然就多了。”
“那您有什么推荐吗?孩子太能吃了。”归心又问。
医生想了想:“挑成分干净、配方全面的。新生儿这么大,营养要跟得上。”
岳剑在旁边默默点头,在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收据背面,认真地把医生提到的品牌名记了下来。
那一刻,归心忽然有些想笑——这世上最不懂浪漫的男人,在最混乱的一刻,正笨拙又动人地学着,如何去照顾一个新的生命。
交代完注意事项后,医生和护士们笑着退出了病房,门合上的一瞬,屋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岳剑看见病房门口有个身影一闪而过。他下意识地走到门边,是那位早前在走廊遇见的男人——那个刚刚失去双胞胎的父亲。
男人站在门外,有些局促,眼神不敢直视:“听说……你家宝宝十斤重。我……能不能看看?”
岳剑怔了一瞬,立刻点头打开门:“当然可以,进来吧。”
男人小心地跟在他身后走进病房,冲着床上的归心点点头,声音低低的:“我喜欢孩子,就想看看你家这小胖丫儿。”
归心勉力的一笑:“没事儿,就是这屋子关着门窗,味道不太好。”
男人摇摇头,表示不介意,随后慢慢走到婴儿床前。他站得很近,动作很轻,怕惊扰到正在熟睡中的婴儿,他眼里的泪光,却像在和她对话。
谁都知道,他的心里在经历怎样的撕裂。曾经满心期盼迎接两个孩子,却在那场生产的混乱中,那对无法发出的哭声、来不及睁开的眼睛,成了他今生最深的缺席。
他此刻站在这里,是在用别人的圆满,对照自己永远的缺失。
归心的心震了震,被这泪光深深撞击着。有些失去,是无力挽回的;但有些拥有,却能在日后成为疗愈的力量。
归心望着熟睡中的孩子,她忽然明白,能把一个孩子抱在怀里,是一件多么不容易、也多么值得感恩的事。
她低下头,轻轻抚摸自己的肚子。软软的,不再像生产之前那样□□鼓胀,而是松弛下去,皱皱巴巴的,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她忽然想,要是能让肚皮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该有多好。
可转念一想——就算不能恢复又怎样?她愿意。她愿意为这个孩子破裂、变形、疼痛,只因为她知道,这个生命,是她拼尽全力才换来的,是命运没有和她开玩笑,是她没错过的那个奇迹。
她拥有过这一刻,看见丈夫笑着站在床边,听见女儿的哭声在房间回荡。这些画面,会在她未来的生命里反复出现,她也会记得今天这份得到,曾真实存在——曾温暖地修补过她生命的缝隙。
此刻的小婴儿,正努力用她自己的方式,向世界挥舞着小手。而归心,也在悄悄适应“母亲”这个新角色。
归心出院了,她担心自己月子里没办法照顾孩子,一行人就去了母亲那里。
夜深了,母亲早早回房,屋内只剩昏黄的灯光洒在客厅一隅。
归心洗完澡出来,头发未干,披着件薄外套,走到阳台时,发现沈青禾正倚在那把旧藤椅上,膝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
她轻声唤了一句:“嫂子。”
沈青禾抬头,对她笑笑:“睡不着?”
归心点头,在她对面坐下。
窗外的风吹得窗纱微动,楼下的槐树枝影斜斜洒在地面,像被风轻扫的墨痕。
沉默里,窗外一只麻雀掠过树梢,啪地撞了一下玻璃,又飞走了。
过了好一会儿,归心开口了,声音压得极低:“嫂子,你会怪他吗?”
沈青禾合上书,轻轻放到一边。
“怪谁?怪归尘吗?”
“我就是想知道你怎么看他下岗这事。”归心摇头,眼神望向窗外,像是怕被对方看见眼里的忐忑,“我是怕他心里难过。怕他把自己曾经那些坚持,当成了笑话。”
沈青禾听了,却轻轻笑了。
“你哥其实比你想得更清楚。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靠在一个平台上。只是以前有得选,现在没得选了。”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没有怨气,反而透出一股安然:“我们这代人,夫妻之间都是互相撑着过日子。他想要安稳,我也想在医院轻松一点。但没办法,这就是生活。”
“他做得很努力了。”沈清禾轻声说。
归心点点头,附和着:“他真的很努力。”
沈青禾看着她,“归尘最在乎你怎么看他。他觉得他不能垮,尤其不能让你觉得,他走下坡路了。”
归心鼻子一酸,转过头去。
“小时候我觉得他是最厉害的人。他能考上大学,有奖学金,有稳定工作,还能陪我写作业、做朗读卡片。”
沈青禾听了,忽然笑了笑,从茶几下拿出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递给她。
“你哥说,他当年读书时,最想做的,其实不是工程师——是老师。他觉得,跟语言打交道,是种幸福。”
归心接过笔记本,翻开第一页,熟悉的字迹整洁有力,写着:“语言不是工具,是桥梁。”
她闭了闭眼,忽然有些哽咽:“他一直没放弃,对吗?”
“是啊。他没放弃。”沈青禾看着她,语气轻柔却坚定,“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坚持。”
归心轻轻呼了一口气,仿佛连胸口的沉闷也被松开了一些。她低头摸着笔记本封皮边角,指尖一圈一圈地转。
“嫂子。”她忽然问,“你后悔吗?嫁给一个没房、工资卡都不见得稳定的理想主义者。”
沈青禾笑了,温柔又淡然:“说不后悔太假了,总有烦的时候。但归尘不是光有理想,他是能把理想慢慢兑现的人——哪怕摔下来,也知道该从哪里爬起来。”
她顿了顿,看着归心的眼神,像是慢慢把心事放到她面前:“他不是天生站得高的人,可他一直知道:站不高的时候,也要站得稳。”
窗外风声拂过,槐叶轻响。归心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头靠着椅背,慢慢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原来哥哥始终是她的靠山,只是这个靠山,也在学着怎样继续生活。
他在生活的坍塌处,学会为别人撑起一把伞;也学会把苦收起,悄悄藏进沉默里。
她也明白了,为什么他选择悄无声息地离开单位,不是因为懦弱,也不是自卑,而是怕她看见他退场的样子。
他始终想把那个最挺拔、最有力的哥哥,留在她记忆里。
————
几日后,Peter托人送到静吧一本书和一束花,一张写着英文的小卡:
“She may be born of soil and stone,
But one day she will sing across the ridges.”
——P.D.C
那诗句如风,从卡片纸页轻轻吹过,也吹进了归心心里。
她想起小山刚出生时的安静,像被远方的声音唤过。医生说她体重偏重,可Peter总能用一种近乎遥远的方式,把一切说得很轻。他说,她是泥土和岩石所生,但终会越过山脊,喊出自己的声音。
她望着卡片,又忽然觉得那句诗像是写给她的。
——她不是也曾沉着脸,穿过风霜和废墟,只为找一个出口吗?
她看完,静静把卡收进抽屉。那天阳光正好,温柔的清透感,把窗边的一层薄棉被晒的,轻,却有温度。
她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山,觉得她额头上的汗软得像露水,便低头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她笑着说:“我的女儿,原来你真的来了啊……体重还那么沉!没关系,妈妈会和你一起减肥的。”
她轻轻拍了拍小山的后背,声音慢慢软下来:“我的小山……妈妈带你来走这一程,余下的路,你就自由走吧。”她微微侧身,把孩子轻轻往自己胸口抱近了一些,像是要把世界的风雨,先拦下来,留一小块平静的夜,给她好好睡一觉——哪怕一开始,只是梦里的呢喃。
————
冬日的房间里,太阳透过窗子,洒在岳岭的小床上。
她躺在婴儿床上挥动小手,咯咯笑着,像是在和光说话。
归心坐在一旁,轻轻弹着一首古典钢琴曲。旋律如水,是她此生最柔软的告白。
彼时,归心的生活刚刚恢复些许秩序。岳岭仿佛有天生的韧劲儿,十斤重的身体从出生起就活力惊人,常常连夜哭得岳剑不知所措。归心却从不慌乱,每次孩子哭闹时,她总是抱着她,在耳边轻哼那些从小练琴时哼惯的旋律。
归心拿出Peter送来的那本《音乐的平衡术》。她翻开第一页,看到一句话:“每一种声音,都是生命的脉搏。声音不仅属于钢琴,也属于远方。”
她转头看向熟睡中的女儿,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如果女儿的未来是一片山岭,那么,她的音乐,或许就是那片山间小路,她一阶一阶铺好,既为孩子,也为自己。
窗外的风开始转暖,但山那边的风,好像在悄悄聚集。
矿区的扩张让岳剑迎来了事业巅峰,却也招来更多的敌意。
这一日,他刚签完一份新的矿权合同,贾小七却慌慌张张跑来:“哥,那边出事了——工地的机械被人砸了!”
岳剑脸色一变,沉声道:“谁干的?”
“听说是南城‘磊哥’的人。我们在招标会上压了他们的价,他们不服,放话要弄我们。”
岳剑冷冷一笑:“不服可以正面来,搞砸设备算什么本事。”
“那现在怎么办?”贾小七问。
岳剑点燃一根烟,缓缓吐出一口气:“你带几个人,晚上去他们场子外转一圈,记住,动眼不动手。”
“明白了。”
贾小七刚要转身,岳剑叫住他:“等下。”他从抽屉里抽出一沓钱递过去,“给工地兄弟们先补点损失,让大家安稳干活。”
小七接过钱,眼神里多了一分敬意:“哥,你心真细。”
岳剑掐灭烟头,淡淡道:“他们出卖力气,我们出脑子,谁都不能断了我们的财路。”
夜里十一点,岳剑回得比往常更晚。鞋底上还带着一层干结的泥灰,门一开,风也跟着灌进来。
归心听见开门声,迎了出去,把自己和手里的热牛奶一起递了过去。电视静音着,屏幕里一个女主播口型张合,却发不出声音。
他抱着归心:“让我缓缓,身上有凉气,”遂脱下外套,走到婴儿床边,低头看着熟睡的岳岭,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小脸。
归心从厨房走出来:“你今天好像挺累?”
岳剑笑了笑:“还行,工地那边出了点小麻烦,不过已经处理了。”
归心没有追问。她知道,他的世界有些部分,是她永远无法触碰的。
岳剑忽然转头问:“如果有一天……她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恨我?”
归心愣住,走近几步,握住他的手:“女儿今天听我弹琴了,好安静,她好像听懂了这个世界,也一定会懂我们,她是我们生的,就会接受我们。”
岳剑低头笑了,笑容却有点涩。他低声说:“但愿吧。”
一周后,归心抱着岳岭,去参加文化馆小舞台上的一场小型演出。
这是她产后第一次公开亮相,刚刚走上舞台时,她感到了一种少有的紧张。
她坐在钢琴前,忽然意识到:她的琴声,不再只是为自己弹奏了。是为这个抱在怀里、安静得像一颗果核的生命。
往后的日子,她的生命多了一段琴谱上没有的音符。
台下掌声已散尽,后台静得像包裹在棉花中。她低头看了眼襁褓里的岳岭,笑着说:“你算是我最小的‘观众’吧。”
————
夜色深沉,东京街头的霓虹灯光在湿润的路面上摇曳。
Peter D. Carlton站在一家爵士酒吧门口,手指轻轻敲击着门框,脑海中回响着刚才的那首钢琴练习曲。他的目光深邃,像是能穿透夜色,看到未来的模样。
他也曾是一个专注于琴键的年轻人,那些年的琴声里也装满了理想,但光影交错之间,他渐渐明白——琴键上的旋律,终究难以承载他将音乐落地人间、植入生活的渴望。
夜晚的窗前,Peter望着窗外的星空,暗暗许诺:“艺术不能只停在琴房与画廊之间,它应该走到人心深处,和有梦想的人们照个面,让艺术更有质感。”
“音乐,是通向灵魂的桥梁,”他曾这样告诉学生们,“但桥的另一端,连接的是人心,是文化,是更深的社会意义。”
这句话成了他的坐标,他听见内心深处的暗潮,轻轻地,却执拗地,推动他转身。他离开熟悉的讲堂,去搭建有文化、有思想、和那些看不见,却能塑造世界的力量。
学术交流,文化对话,陌生的面孔,新的语言……这些场景成了他的乐章。他穿梭于东西方之间,带着古典的底色,试图让音乐在当下有新的呼吸。
在那里,他遇见同样执着的人。他们守护文化遗产,却不是将它锁在博物馆,而是让它在未来的经济与社会里找到新的位置,让古老,不再只是古老。
从那时起,Peter的角色开始转变。他不再只是弹琴的艺术家,而是跨文化的使者,桥梁的建造者。他学会了谈判,学会了策划,更学会了如何让文化与资本并肩前行。
这条路并不平坦。他在会议室里与投资人激烈交锋,在跨国项目中协调各方利益,甚至面对那些冷酷的经济现实。但正如他在琴键上那样,每一个音符的起伏,都是为了最终的和谐美感。
于是,音乐教授变成了文化基金的推动者,而那条通向世界的桥,也在他的双手中,逐渐成型。
————
那是归心生完孩子后的第一个情人节。
贾小七组了局,主要是小范围的让大家热闹一下。名义上是为岳剑和归心庆祝新生命的到来,实则也是给彼此找个借口,把许久未见的“家属们”聚拢到一处,吃顿饭,说些老话。
饭店不算大,却很安静。木质桌椅,暖光灯,窗边摆着几盆绿植,像是为了这场小聚准备的一点点温柔。
一张圆桌,大家围坐在一起。
菜一道道端上来,都是熟悉的——那家小厨里的招牌菜。
席间男男女女十来个,酒过三巡,有人笑着问:“哎,归心,你们出来玩,宝宝谁带着呢?”
归心一怔,随即轻声答:“我们现在暂时住在我妈那儿。等我慢慢适应了带孩子的节奏,再搬回去。”
贾小七一听就来了兴致,端起杯子起哄:“现在岳总都升级当爸爸了,我们是不是得走一个啊?”
众人跟着哄笑,杯子叮当作响,气氛一时热烈。笑声像窗外夜色一样渐渐浓起来,装进每个人心里,暖暖的,长久不散。
岳剑却抬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语气不重却稳得很:“别急,我今天要给我老婆一个小小的仪式。”
说罢,他站起身,走到归心身边,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深蓝色绒布盒,递给她的动作还有点生硬,像是怕弄错什么似的,小心翼翼。
一瞬间,喧哗戛然而止,仿佛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浪漫”惊了一下。
那个一贯“直来直去”的岳剑,竟然也会在这样的场合里,掏出一件需要预谋和小心思的东西。
归心怔住了,接过盒子,手指微微颤了一下。
她轻轻打开——是枚白金钻戒,钻石不大,却意外地沉,像是他藏在沉默岁月里的情意,被这盏灯、这一桌人、这一瞬间的凝望,一点点照亮。
她抬头看他,眼底已经泛着一点光。
岳剑低头敛着笑,将戒指从盒中取出,轻轻捏着她的手指,用一场温柔的仪式,给她戴在了左手无名指上。
“这戒托有点大,但和我现在发胖的手很合适。”她笑着调侃,却掩不住眼眶的微热。
“尺寸大了吗?你刚刚说的合适,又把我的错误巧妙化解了。”岳剑握着她的手,指尖冰凉,此刻被他的掌心一点点暖开:“没关系,如果你瘦回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我们再定制个新的。”
归心轻轻抬眼表示疑惑,只见岳剑有点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声音低下去一截:“你以前不是画过吗?我找人,照着你画的样子打的。”
她眨着眼品味着他的话,指腹慢慢摩挲着钻面。眼圈不动声色地泛红:“你怎么看过我画得手稿?”
岳剑斟酌了片刻,轻轻咳了一下,语气像夜色一样轻:“我曾经见过,在梦里。”
岳剑慢慢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从很远的地方穿过来:“我之前总是做一个梦,梦见一个女孩的背影,她有时坐在钢琴前,有时候画画,有时候写字……我不认识她,甚至看不清她的脸。”
他看向归心,眼神忽然柔下来,像穿越了很多年的光阴才看清她:“直到后来,遇见你,我才知道,我梦里的女孩就是你。”
四周静了一拍,下一秒,朋友们齐声欢呼、起哄,氛围一下炸开。
“哎哟,这谁家的老公,这么会哄人啊——”
“老岳你教教我?我老婆看你送给归心的钻戒,已经生气十分钟了。”
“贾小七你活该,你连情人节是几月几号都能忘!”
贾小七苦笑着举起酒杯:“我自罚一杯,下次给你补个十年份的礼物行不行!”
在大家羡慕的啧啧赞叹中,时间像是慢了下来。
她的指尖触到钻戒的刹那,脑海深处忽然浮现出许多年前的某个午后。
那时她和林夕趴在课桌边,用自动铅笔在一张草稿纸上画梦。归心画得最仔细的一笔,是戒指上的那颗心。
——如今,就戴在她手上,那颗自己亲手画下、又曾悄悄藏起的“心”。而他,一直在等,等着把梦里的爱,还给她。
那晚饭局散得不算晚。
岳剑开车,归心坐在副驾。车窗外城市的灯光一盏接一盏地后退,像旧照片慢慢炼成的影像,一帧帧流过。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时不时落在她腿上,轻轻拍两下,话语留在了手掌的余温里。她偏头看他一眼,又别开头,嘴角悄悄弯了弯。
回到家,宝宝睡得正沉。归心换好衣服,蹲在婴儿床边看了很久。岳剑走过来,轻声问:“要不要我来喂?”
还有点微醺的归心,抬头逗他:“你有喂奶的家伙吗?”
岳剑挑了下眉:“没你那个‘家伙’,但我愿意熬夜陪着你。”
她笑了,眼神软下来,嗓音也轻了:“那你可要熬一辈子的夜。”
说着又低头看着孩子,声音也软下来:“好了,让我再看一会,还没看够她。”
岳剑没应声,只在她身后停驻良久。他眼里的光影舒展开来,如一幅水墨画面,与他平日应付的觥筹交错相隔天涯,这份恬静隔绝了所有声色,用一条细细的、柔软的呼吸线,牵住了他的心。只有时钟在暗处轻响,一秒一秒,把夜推得更深了些。
半夜三点多,宝宝哭了两声。归心起身,将孩子靠在肩窝,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夜色。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额前有点乱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在夜灯下泛着一圈淡淡的光。
她下意识地用指腹轻轻摩挲钻石的边缘,会不会伤到宝宝稚嫩的皮肤。放下熟睡的小山,她走到卫生间,轻轻将戒指摘下,放在水池边的小方巾上。
水光映在戒面上,微微晃动,反射出一丝细碎光点,却多了份静默的承载。她唇角一弯,轻得像一笔风痕。而她的眼神,暗暗生出的重量,盛着她对他们父女的一方静潭。
自从戴上这个戒指,归心又多了一份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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