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漂流

作者:血染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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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默河流上的血痕



      雨没有停。冰冷的雨点敲打着江州一中教学楼蓝色的塑钢窗顶,发出一片连绵不绝的、如同乱箭攒射般的聒噪声响。教室里弥漫着一股由湿冷鞋底、雨衣胶面以及发霉的旧课本混合成的、令人窒息的沉闷气味。讲台上物理老师的讲解声仿佛隔着厚重的毛玻璃传来,每一个公式推导都漂浮在沈柠意识的水面之上,遥远而模糊,失去了所有意义。

      沈柠侧过头,视线越过一张张埋首抄写或眼神放空的脸庞,望向窗外。灰黑色的雨幕织成无边无际的罗网,黏连的雨线将天空与操场上歪斜模糊的悬铃木树干扭结在一起。视线所及,一切都浸泡在一种被稀释了的、浑浊的灰里。那些雨滴急速下坠,在污迹斑斑的玻璃上炸开、碎裂、汇成蜿蜒浑浊的水痕向下流泻,像一道道无声流淌的眼泪。

      是思思的血在流。

      也是那个雪夜,顾教授指尖淌下的血在流。

      这个念头如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缠紧了沈柠的心脏。一种强烈的、几乎将她从椅子上掀翻的恶心感猛然冲上喉头!她猛地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指关节因用力而瞬间失去血色,指甲深陷进另一只手的掌心皮肉里,留下苍白的月牙痕。

      “一切皆流”……

      赫拉克利特的河流。

      她现在才真正明白,这条河水的深处浸泡着什么。不再仅仅是悬铃木落叶腐烂的余韵,不再仅仅是操场上青春的喧嚣散尽后的微尘。它汹涌的、冰冷的底色,是绝望的母亲在产房前攥紧床单的无声撕扯,是被碾碎的绿帆布书包里散落出的、浸染着少女体温和父辈固执理想的纸张,是病床上老人指尖那几点凝固的、浸入旧照瞳仁中的暗红。那些曾经让她心潮澎湃、如获至宝的哲学命题——“存在”、“流变”、“荒诞”、“存在还是虚无”——此刻剥落了所有理论精致优雅的外壳,裸露出内里狰狞的骨骼。那骨骼并非由纯粹的思维锻造,而是混合着血痂、泪痕和死亡腥咸的铁锈味。

      一种巨大的、深彻骨髓的荒诞感攫住了她。她曾笃信顾教授的只言片语如同暗夜的星辰,曾拼命捕捉加缪笔下面对荒诞时那份徒劳却骄傲的反抗光芒……可思思呢?那个同样被思想光辉灼烧、眼中燃着纯粹信念之火的少女呢?那条被突如其来的死亡车轮碾碎的道路呢?顾教授毕生建构的那座宏伟壮丽、精妙复杂的思想殿堂,是否恰恰是埋葬女儿希望的华丽棺椁?所谓“超越”和“澄明”,是否仅仅是沾着血迹的、苍白无力的墓志铭?

      讲台上物理老师的声音骤然拔高:“……所以,这个力就是物体运动状态改变的最终原因!明白了吗?”语调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柠的胃部又是一阵翻搅。原因?原因?

      为什么是思思?

      为什么赶在那个路口?为什么是那辆该死的绿色自行车?

      她的奔跑是为了什么?为了那个签名?那个虚无缥缈、由她父亲亲手点燃的“新纪元的光”?

      这“光”最终指向了什么?一场猝不及防的死亡?一个父亲长达数十年的沉默地狱?

      那所谓的“光”,不就是将她们一代代年轻生命无情卷入并搅碎的巨型石磨吗?

      一种冰冷的愤怒,混杂着无边无际的悲凉和绝望,像污浊的洪水在她周身涌动。哲学是什么?一个精致的文字游戏?一台冷漠的思维绞肉机?一种高高在上、俯瞰人间血肉祭坛的祭司仪式?它用思辨的金粉涂抹着现实的伤口,可伤口终究是伤口,撕开时露出的,是依旧流血不止的、白森森的骨头和筋腱。那些信件……那些优雅的命题……顾教授书房隔绝世界的光晕……曾让她迷恋的“思想漂流”……此时此刻,都沾上了一层洗刷不掉的、粘稠的猩红,散发着欺骗性的、令人作呕的甜美腐烂气息。

      那薄薄的、冰冷的蓝色信笺,现在就像一个巨大的嘲讽黑洞,悬浮在她的意识深处。苏格拉底在问“认识你自己”?海德格尔在追问“存在何以存在”?那个被痛苦扭曲得面目全非、在暴风雪的门外嘶吼的男人——“你的固执害死了她”——难道不是对这所有形而上学终极诘问最血淋淋、最荒诞、却又最本质的回答吗?

      下课铃声尖锐地撕裂了课堂沉闷的胶着状态。

      沈柠像被无形的绳索操纵着站起来,脚步虚浮,脊背挺得过分僵硬。她没有看任何人,径直穿过嘈杂涌动的人流,推开通往走廊的门。潮湿冰冷的气息混着脚步声的回响扑面而来。每一步都踩在无形的玻璃渣上。

      “喂!柠柠!”田小甜的喊声紧追而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根本不想回头。胸腔里堵着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石头,沉重得让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挤不出来。她只想躲开一切,躲开目光,躲开声音,最好能躲进一个绝对真空的黑暗里,让那无处不在的、流淌着血泪的“存在之河”彻底停止流动。

      可一只带着温热和不容抗拒力量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沈柠!”小甜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丝不寻常的急迫。她用力把沈柠的身子拽得转了过来。

      四目相对。走廊惨白的顶灯晃动着。

      田小甜那双总是跳跃着八卦和打探的圆眼睛,此刻像被雨水洗过一样,清亮得惊人。里面没有疑惑,没有询问,只有一种了然一切的锐利和一种呼之欲出的、混合着心疼的磅礴怒气。她盯着沈柠空洞的眼睛和脸上那层毫无血色的灰白,就像看穿了她灵魂深处那幅被血染红的残酷画卷。

      “老东西怎么说?!还是装死?当哑巴?!”小甜的声音不再压低,带着一种被刻意宣泄出来的狂暴音量,每一个字都像裹了火药的冰雹砸在空旷的走廊墙壁上,引来远处好奇的侧目。她的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嵌进沈柠腕间的骨头里。

      沈柠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被粗粝的沙石堵死,只发出破风箱般干涩的“嗬嗬”声响,混杂着压抑不住的哽咽。她拼命摇头,眼泪终于失控地汹涌而出,却没有任何声音,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迅速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

      她的崩溃是无声的。被刻意压抑进身体里每一个细胞的沉重悲伤和彻底的世界观崩塌,此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决堤的缺口。在田小甜那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关切的目光下,那股死死封锁住的绝望洪水,如同被烧熔的铁闸,轰然坍塌!

      无声的泪水汹涌冲刷着苍白的面颊,顺着下巴滴落,打湿了校服前襟。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冲击而剧烈地颤抖着,像寒风中被剥光了枝叶的枯树。她甚至站立不稳,膝盖一软,几乎是依赖小甜那只紧抓的手腕才勉强支撑着没有瘫倒下去。

      田小甜的脸色变了。她眼睛里那种愤怒的火焰被瞬间扑来的巨大心疼所覆盖。没有丝毫犹豫,她猛地张开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将这个崩溃颤抖的身体狠狠抱进怀里!手臂像粗壮的藤蔓一样勒紧,她的下巴抵在沈柠冰冷、湿漉的额发上,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每一次剧烈的、无声的抽噎给肋骨带来的清晰震颤。那是一种无声的、纯粹的、几乎要被撕裂的痛苦。

      “……我去!”田小甜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含混的脏字,声音闷在她自己的胸腔里,带着决堤般的愤怒和一种想碾碎一切的无力感,“我就知道……就知道那堆破纸里没他妈好东西!那个老……老东西!他凭什么?!凭什么那么对你?!也这么对他闺女?!他自己的亲闺女啊!操!!”

      她不再压抑,也无需询问细节。小甜的咒骂如同最原始的哀鸣,不加修饰地将沈柠心中那层包裹着哲思外衣的残酷真相粗暴地剥开,露出里面更加血淋淋的本质——人。具体的、有血有肉的人。被痛苦碾碎的人。被至亲的理想背叛的人。她的愤怒是沈柠无言的、几乎要将自身摧毁的悲伤在尘世中最直接的回声。

      就在这时,沈柠抽泣中模糊的视野边缘,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停驻在不远处的楼梯口。林哲远站在那里,没有立刻上前。他肩上的书包带子滑落了一边,手中提着的装着竞赛资料的透明文件袋微微晃动,反射着走廊顶灯冰冷的光。他的目光沉静,落在沈柠被小甜紧拥着、剧烈颤抖的后背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没有惊愕,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的洞悉。

      他看到了沈柠被彻底压垮的姿态。

      看到了田小甜不顾一切的拥抱和愤怒的控诉。

      也看到了缠绕在她们周围,那由顾教授父女的悲剧延伸出来的、冰冷绝望的丝线。

      在沈柠几乎被那名为“存在”的河流彻底溺毙的冰冷深渊边缘,是田小甜用毫无保留的、愤怒温暖的躯体,为她强行撑起了一方喘息的空间,让那无声的崩溃得以倾泻。而稍远处,林哲远那沉默而洞悉的目光,如同一根无形的锚,沉甸甸地悬系在她崩溃意识的风暴中心,昭示着他看见了那汹涌的暗流和隐藏的暗礁,并为下一步可能的理解做好了准备。

      无声的泪水混着窗外冰冷的雨意,在田小甜的肩头浸透出大片的湿痕。沈柠的颤抖似乎在这个充满生命力量和朴素愤怒的拥抱中,稍微地平复了一点点。至少,她不再独自面对这条无声流淌、裹挟着血色的思想之河。而这条河的冰冷与绝望,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深刻地烙印在她每一寸成长的骨血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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