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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生
“王劭的人……在清理‘暴乱’现场时……发现了她!她拼死反抗……被一刀捅穿了腹部……他们以为她死了……就把她和那些无辜宫人的尸体……一起拖出去……准备丢进焚尸炉!”
“她没死?!”杨容姬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天……总算……还留了一线!”沈姑姑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在运尸的路上……大雪……掩盖了血腥……她凭着最后一口气……滚进了路旁的雪沟……被……被一个偷偷去御膳房后巷捡剩菜的老太监……发现了……那老太监……姓吴……是个心善的哑巴……他认得卫贞姑娘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冒着天大的风险……把她……藏进了这冷宫最深处……最破败的库房夹壁里……”
“整整三个月!”
沈姑姑的声音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艰难,“吴公公偷药、偷吃的……我……我那时也刚逃出来不久……像老鼠一样躲在地底……是吴公公……在夜里……用只有我们旧人懂的暗号……找到了我……我才知道……卫贞姑娘……还活着!”
“我们……用尽了所有法子……才把她从鬼门关……拖了回来……但她的身子……彻底毁了……那一刀……伤得太重……也……也彻底……毁了她的嗓子……”
沈姑姑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她活下来了……但娘娘……没了……陛下……没了……她的声音……也没了……支撑她活下来的……只有一样东西……恨!”
“对王劭……对那群乱臣贼子……刻骨铭心、不死不休的恨!”沈姑姑浑浊的眼底,那两点寒芒再次炽烈燃烧起来,“她知道……自己不能露面!只要她一出现……王劭的人立刻就会将她挫骨扬灰!娘娘的冤屈……就真的永世沉埋了!所以……她……她把自己……彻底变成了‘卫嬷嬷’!一个在冷宫里游荡的、人人都以为被那晚惨案吓疯了的……哑巴老疯婆!”
“她故意弄乱头发……用污泥涂脸……穿最破最脏的衣服……在雪地里打滚……吃别人倒掉的馊食……像真正的疯子一样……哭哭笑笑……对着墙壁说话……”
沈姑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来!只有这样……她才能像一个真正的幽魂……游荡在这座囚禁了娘娘最后时光的冷宫里……暗中……收集着任何可能残留的……蛛丝马迹!”
“那卷宗……那份血书……”杨容姬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东西,感觉那冰冷的皮质封面下,仿佛跳动着两颗被仇恨点燃的心。
“那份卷宗……”沈姑姑的目光落在卷宗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敬畏,“是卫贞……用二十年时间……一点一点……像蚂蚁搬家一样……拼凑起来的!她不能说话……但她识字!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未央宫的文书流转和档案存放的旧规!她利用‘疯婆子’的身份……在所有人放松警惕的时候……溜进废弃的档案房……在垃圾堆里翻找……在老鼠啃噬的故纸堆里挖掘……甚至……贿赂那些最底层、同样被遗忘的、贪图小利的老太监老宫女……用她省下来的、可怜巴巴的一点食物或旧物……去换取一些……被他们无意中捡到、却又看不懂、随手丢弃的……只言片语!”
沈姑姑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想象的沉重:“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她把那些沾着血、带着灰、残缺不全的纸片……像拼凑自己破碎的生命一样……小心翼翼地誊抄……整理……串联……最终……形成了你怀里那份……几乎完整的……‘暴乱’记录!那份……盖着王劭当年签押朱印的……催命符!”
“至于那份血书……”沈姑姑的眼神陡然变得极其锐利,如同穿透黑暗的鹰隼,“那是她的绝笔!是她……在感觉到自己油尽灯枯、大限将至时……用咬破的手指……蘸着自己的心头血……写下的!她知道……她等不到亲手报仇的那一天了……她必须……把这份血债……这份希望……传递下去!她写‘未亡人’……指的不是她自己……是她代娘娘……代所有含冤死去的亡魂……立下的血誓!”
地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油灯的火苗跳动得更微弱了,光线明灭不定,映照着两张同样苍白、同样被巨大悲愤和真相压得喘不过气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潮湿的土腥气,以及一种无形却沉重如山的……来自二十年前的血腥与绝望。
杨容姬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终于明白了!明白了那口木箱里枯槁遗骸的身份——是卫贞!一个忠烈无双的宫女!
以疯癫为甲胄,在污秽中蛰伏二十年,只为替她视若姐妹的皇后和惨死的君王,收集那渺茫的复仇之证。
明白了那份血书的分量——是两代忠魂以血为墨,向仇敌发出的、穿越时空的泣血控诉!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壮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刷着她濒临崩溃的神经。
父亲杨肇的冤死,夫君桓温的暴毙,自己身陷囹圄的绝境……这一切的苦难,仿佛都在这滔天的宫闱血案和卫贞二十年的隐忍面前,找到了一个黑暗而庞大的背景。她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由仇恨和权力编织的漩涡中心。
“所以……”杨容姬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失声,巨大的困惑再次翻涌上来,比之前更加尖锐,“王劭……他刚才明明知道我在箱子里……他为什么不……”那份卷宗是卫贞用命换来的催命符,王劭为何不立刻销毁?
沈姑姑缓缓抬起眼,那双沉淀了太多秘密和岁月尘埃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两口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潭。她看着杨容姬,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洞悉,有悲悯,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算计,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为什么?”沈姑姑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冰冷穿透力,“因为卫贞死了。那份卷宗……也就成了‘死物’。至少……在王劭看来……暂时是。”
“死物?”杨容姬愕然。
“对。”沈姑姑枯瘦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石地,发出叩击心扉的轻响。“王劭这条盘踞朝堂二十年的毒龙……他太清楚这份卷宗的来历了。他更清楚……单凭一份二十年前的旧卷宗,即便有他的签押,也未必能真正撼动他如今的根基!时移世易,当年的人证几乎被他屠戮殆尽,物证也抹得七七八八。他早已将朝堂上下经营得铁桶一般,党羽遍布!一份卷宗……顶多能在他身上溅点脏水,却不足以致命!”
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她的话语更显森然:“他真正忌惮的……从来不是一份‘死’的证据!他忌惮的是……拿着这份证据的……‘活’人!是卫贞这二十年来……在冷宫之外,可能还存在的……同谋!或者说……是先帝……可能留下的……最后一点……能利用这份证据翻盘的……火种!”
沈姑姑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死死钉在杨容姬苍白失血的脸上,一字一句,如同冰锥凿击:
“他在钓的……是给卫贞传递消息的人!是帮她收集那些零散证据碎片的人!是可能知道更多内情、甚至握有其他关键把柄的人!他要把所有潜在的威胁……连根拔起!斩草除根!”
“而你……”沈姑姑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怜悯和审视,“杨容姬……你这个杨家的孤女……你父亲杨肇的‘贪墨’案……你那个在边关一夜暴毙的夫君桓温……你以为……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你……你是说……”杨容姬抖得不成样子,恐惧与被操控的寒意如坠冰窟,“我父亲……桓温……桓济……他们……和先帝……和卫皇后……”她不敢再说,真相残酷得碾碎希望。
沈姑姑未直接回答,浑浊眼底幽光更甚。她缓缓起身,佝偻身影在摇曳灯光下扭曲,似与黑暗融为一体。她走向油灯。
灯油将尽,火苗微弱急促,挣扎欲熄。
昏黄光线在她沟壑脸上流淌。枯指轻拂冰冷灯台边缘,声音低沉如九幽,带着宿命沉重:
“二十年前的血,从未干涸。渗入地底,滋养了仇恨的种。如今……卫贞以命为引,让这种子……终要破土了。”
她缓缓转头,那双沉淀二十年恨意、秘密与无尽悲凉的眼睛,如吞噬一切的深潭,牢牢锁住杨容姬苍白惊骇的脸:
“而你,杨容姬……”
声音如冰冷审判,“你就是那颗……被推到风口浪尖……注定要用自己的血泪性命……去浇灌这种子的……破土的芽。”
“你别忘了,桓济还在他手里。”
沈姑姑那句“桓济在王劭手里”,如同淬了冰的毒针,狠狠扎进了杨容姬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她浑身剧震,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连呼吸都停滞了!
“济……济儿?!”她失声嘶喊,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的咽喉。
难怪!难怪王劭明明知道她藏在箱子里,知道卷宗就在她身上,却没有立刻动手。
他不是仁慈,不是疏忽!
他是……他是要用她杨容姬做饵!
用她怀里的卷宗做饵!去钓卫贞背后可能存在的同谋!同时……他手里还握着桓济这张致命的牌!他捏着她的七寸,他笃定她不敢死,不敢逃,甚至不敢轻易将卷宗交给任何人。
只要桓济在他手里,她就只能是他网中挣扎的鱼,是他棋盘上任其摆布的棋子!
一股比死亡更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冻僵了她全身的血液!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灭顶而来。
“他……他把济儿……怎么了?!”杨容姬猛地扑向沈姑姑,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沈姑姑靛蓝色的棉袄前襟,指甲几乎要嵌进那粗糙的布料里,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愤怒而尖锐扭曲,“济儿在哪里?!王劭那个畜生!他敢动济儿一根手指头……我……我……”
“他暂时还活着!”沈姑姑的声音斩钉截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冷硬的光芒,她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按住杨容姬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的肩膀,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冷静!杨容姬!你此刻的崩溃,只会让王劭更快地捏死桓济,也捏死你!”
“活着……还活着……”杨容姬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浑身脱力般软倒下去,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下。
桓济还活着!这是绝望深渊里唯一的微光!但这微光,却被王劭攥在手里,随时可能掐灭!
“王劭……他抓济儿做什么?!”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眼中燃烧着痛苦和不解的火焰,“济儿他……他不过是个刚七岁的少年!”
“因为他姓桓!因为他是桓温的儿子!”沈姑姑的声音低沉而锐利,如同冰冷的刀锋,剖开血淋淋的现实,“桓温!你那位‘急病暴亡’的夫君!他真的是病死的吗?杨容姬,你难道从未怀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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