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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雨(2)
周呈楷回到自己家里,发现妈妈正在厨房忙碌,仔细一看,她面前架着手机支架,还有一圈灯光,她每操作一步,都要向手机展示。
周呈楷一点儿不感到意外,知道他的妈妈程瑛这是又有了新的追求,自觉放轻动静,熟练地躲在镜头照不到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妈妈忙碌拍摄。
他看着看着,忽然觉得熟悉,好像每天都在家里生活没有离开过一样的熟悉。一旦有了这个念头,越看越觉得,程瑛做饼干的区域、做完后展示时的背景、她最后享用饼干的落地窗旁边,凡是被她镜头照到的地方,怎么与他跟蒙空雨的小屋布置得大差不差。
正当他疑惑不解时,程瑛拍摄完所有的素材,关上摄像头,才终于与回家多时的儿子说上一句话:“儿子,快来吃饼干,特意给你烤的。”
周呈楷无奈道:“妈,我差不多看完了全程。”
“哎呀,没差啦,”程瑛拉他过去坐,“反正你都要吃的。”
说着把因有缺口而没能出镜的饼干推到他面前,热情招呼:“赶紧趁热吃,刚出炉的呢,可香了。”
周呈楷却把眼神放在那些摆得格外精致的饼干上:“不是说专门给我的?”
程瑛一把护住:“这个不行,要等你爸回来,还得拍他看见饼干的惊喜反应和品尝时的夸赞呢,这也是重要的素材。”
“我就知道。”周呈楷认命地捡碎饼干吃。
程瑛顺着儿子的侧脸顺了顺毛:“只是碎了,都是一锅出的,味道没差别的。”
周呈楷吃得心满意足,想起来又问:“妈,你怎么开始做自媒体了,什么赛道?教别人做饼干?”
“说对了一半,”程瑛翻出自己的账号,得意洋洋,“但不是教别人做饼干,我每天更新vlog,是这个叫法吧?我也挤进你们年轻人的行列了。”
周呈楷接过来看,捧场道:“账号做得不错嘛。”
“那当然,”程瑛很骄傲,“有好多孩子们管我叫表妈呢,多可爱。”
“表妈?”周呈楷听到这个词汇禁不住噗呲笑了。
“可不是,最开始有个人这么说,我还以为不友好呢。还没等反驳,就有人附和,我就问了‘表妈是什么意思啊’,他们跟我解释完,我一下就接受了,多好啊,多亲切。”
“我这一段时间不回家,冒出这么多表兄弟姐妹了?”周呈楷笑着说。
程瑛笑得更开怀,在椅子上前仰后合,笑完后还不忘将评论区翻出来给他看,表示她没有夸张。
程瑛指着一个账号:“就这个,最先喊我‘表妈’,几乎每个视频他都要来欸,真是个好孩子。”
周呈楷没有接过手机,顺着妈妈的手看了一眼,那账号没什么特别的,初始的头像和随机生成的数字id,他看了一眼就移开眼睛,专心致志地吃饼干,和妈妈聊别的话题。
等到他爸回了家,拍了剩余的素材,周呈楷原想要怎么推辞不出镜,没想到程瑛比他还抗拒:“我给大家介绍你是我儿子,那他们该怎么想?”
周呈楷一愣,还没做出后续反应,只听程瑛又找补道:“你永远是我唯一的宝贝儿子,但没必要让你们表兄弟姐妹们认识,对你们双方都不好。”
“妈,”周呈楷无奈地甩头笑道,“您是打算两头瞒了。”
“有些事情瞒着点,也没什么不好嘛,双方都舒心。”
周呈楷被禁止出镜,倒是被勒令去增加一个有效关注。他顺手滑到最下方,看他妈程瑛女士发布的第一条vlog。
首条评论不多,评论里的首评跟程瑛所说的有误差,那个初始号分明评论的是“你是我的妈妈就好了”,而‘表妈’是之后跟风的人说出来的。
周呈楷没兴趣一条一条翻着看,切换到微信,给蒙空雨发消息,问她在做什么。
好长时间没等到回复,他又拨了个电话过去,秒被挂断。接着蒙空雨的消息发来:「我等会儿回你。」
周呈楷便乖乖地等待,想到她在忙,也会抽空回自己一条消息,不由得漾起微笑。
程瑛眼尖,狐疑道:“老周,你看儿子怎么笑得这么荡漾,和你当年一模一样。”
周呈楷立马板起脸:“我哪有。”
程瑛视频也不忙着剪了,一下子坐到儿子身边八卦:“谈女朋友了?”
“是啊。”周呈楷并不打算瞒着,既然被问了就坦荡承认。
“那怎么不带她一起回来?”程瑛很激动,“妈妈做的饼干也给她尝尝啊!”
“还没到时候。”
“啊,你这孩子,怎么不努努力创造时候啊!”
周呈楷随口应和着,心里却在想,空雨肯定能跟他妈妈合得来,同时期待空雨会不会跟家人谈起他,会怎么跟家人说起自己。想到这里,周呈楷才发现对空雨的家人毫无印象。
但其实细细一琢磨,他也曾问起过,只是被空雨简单略过了。也许只是当时有别的话题岔开,下次再好好问问她吧,他理应更多地了解她。
*
“谁给你打电话?”
蒙空雨刚抓起嗡鸣的手机,对面的女人就出声询问。女人的声音微弱无力,无比生硬强势地质问。
蒙空雨心无旁骛地敲字回复。
女人洞察到一个可能性:“你谈恋爱了?”
迟迟等不到她的否认,女人毫无预兆地开始抓狂,脖子上的勒痕使她的声音破碎且嘶哑:“你谈恋爱了?你和男人搅在一起了?我警告过你的吧,我的遭遇还不够让你吸取教训吗?你为什么还要靠近男人?”
蒙空雨把手机放进随身的包里,冷漠地看向女人:“说吧,你让那么多人打电话,说你又出事了,他们拦不住你,一定要我回来一趟,是又想做什么?”
“我还能想做什么呀?”女人突然变得柔和且讨好,“妈妈只是想你了,想让你陪着我。”
蒙空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就像没听见似的。
“你得回来陪着妈妈啊,”方晴好又变得悲戚,抬手抹了下微微湿润的眼角,“妈妈就只有你了,我的宝贝女儿。”
听着这句充满了属于母亲的深深眷念,蒙空雨率先生出的却是一股无名的怒火,她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疯狂地叫嚣、控诉,她也快要嘶吼出声。
眼眶热得要命,一簇簇烈火即将喷涌而出,烧光了所有理智和体面,她只剩下一个可怕的念头:要爆发,要毁灭。
可蒙空雨终究还是什么激烈的反应也没能做出来,甚至手掌心捏出四条血痕,也没有从嘴角泄出一丝疼痛的呻吟。
她没有时间管理情绪,只顾着找到出口,近乎是跌撞着往门的方向挪动沉重的躯体,分明几步的距离,却怎么也够不到。
“妈妈就只有你了……”方晴好嘴里重复念叨着这句话,像是某种怨毒的咒语。
任凭身后的声音再怎么哀切,她只伸手捂住耳朵,艰难地挪向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
走出这扇门就好了。
这扇门后面,空气就不再稀薄,声音不再刺耳,光线不再刺目。
走出去就好了。
走出去。
她用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摁下门把手,上一秒还一片死寂的废墟,终于回归了一线生机。
推开门,屋里面灯光通明,烤饼干的麦香塞满整个空间,组成光明又温暖的安乐窝。
周呈楷会心一笑,快速地换鞋,听见里头带着惊喜的声音:“你回来啦?”
紧接着,蒙空雨的脸从墙壁后面伸出来,笑得双眼亮晶晶的。周呈楷走过去,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拥抱她,而是摸上她的脸颊。
“怎么成花脸了。”
蒙空雨用手背蹭了蹭他摸过的那一片皮肤,白色的粉末,她笑了:“不小心沾上了。”
“在做什么呢?”周呈楷这才伸手抱她。
“哎呀,”经他这么一问,倒是提醒她了,慌乱地从他怀里出来,匆匆向厨房跑去,“我的饼干!”
烤箱里的饼干并无大碍,蒙空雨的紧绷才放轻松下来,长舒一口气,侥幸道:“还好没有烤糊。”
“原来在烤饼干。”
周呈楷从身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头,声音懒散又惬意。
蒙空雨小心翼翼捻起一块,反手喂在他嘴边:“你尝尝。”
口味熟悉,周呈楷觉得幸福的味道大同小异,因此赞不绝口,接着自然地挽起袖子与她一同制作饼干。
蒙空雨帮他穿围裙,周呈楷玩心大发,掏了一手面粉抹在她脸上。蒙空雨一脸惊讶,接着无可奈何地笑起来,立即反击回去,一来一回,两人都成了大花脸,紧紧贴在一起开怀大笑。
“说起来,”周呈楷突然想起关联的细节,“我昨天回家,我妈也在做饼干。”
蒙空雨的笑一下子僵在脸上,马上又重新恢复如常:“是吗?”
“细想来,你跟我妈妈重叠的喜好真的好多,”周呈楷垂头看她,语气里带有期盼的试探,“如果你和她见面,一定能聊得来。”
他的暗示够明显,然而听进蒙空雨的耳朵里却变了味,她挣出他的怀抱,急切地拿起模具,却一个手滑,滚落到地上。她迅速蹲下身捡起来,兀自开始忙碌起来,像是刻意要避开周呈楷的视线。
这么显然可见的排斥,周呈楷懊恼,他还是操之过急了。
于是他用轻松的语调若无其事地找补:“不过这都不着急,到了合适的时间再说也行,而且不论你们有没有同样的爱好,我妈妈肯定都会和你好好聊天的。”
蒙空雨的背脊仍僵硬,声音里有过于明显的欢快:“我很期待呢。”
这反应令周呈楷不由得吸取教训,还得再对她耐心一点,他早已经猜到了,她的家庭可能并不和睦,所以有排斥也是情有可原,他得再竭力让她改观,让她接纳。
烤出来的饼干整整齐齐地摆在貌美的碟子里,蒙空雨依旧请手机摄像头先吃,周呈楷负责地协助她打光,拍出满意的照片后,两人再一同享用。
*
周呈楷刚下车,就被程瑛女士催着给她新发布的视频做数据。
程序经程瑛的手把手教学,已经很娴熟,点进评论,却已经有了一条首评,他看清内容,脚步顿住。
依旧是那个初始数字id和头像,所评论的图片他再熟悉不过,是他昨晚陪同着拍出来并从几十张图片中脱颖而出的照片。
蒙空雨理应不会和他的妈妈有交集,甚至还在排斥与他妈妈见面的提议。
评论的话也很引人浮想联翩——
「妈妈,我学会了你教我的饼干。」
程瑛在下面回复:「烤得好棒!看起来就香!」
新刷新出来的动图表情包,被一只手抚摸脑袋的小猫咪,脸上流露出的满足神态,自动套上了蒙空雨的脸。
一定是巧合吧。
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
这不恰恰也证明了,他与蒙空雨的缘分如此紧密吗?
可真有如此乐观的可能性吗?
周呈楷的脑袋简直要爆开了,不敢深想,却又控制不住地将那些始终被他忽视的细节一一串联。
“你有在听吗?”蒙空雨捧起他的脸,强迫他看她的眼睛,“你今天怎么了,怎么老是走神,好好听我讲话啊!”
周呈楷呆愣又迟钝,看着蒙空雨,第一次有了陌生的感觉。
“你怎么了?”蒙空雨察觉到他的不对劲,手背贴在他额头,“是哪里不舒服吗?”
是了。相爱四年,竟还胡思乱想,是他不应该。
周呈楷给她一个安心的笑:“别担心,就是有点累。”
没错,也许是因为实习的公司远在市中心,而大学城又在郊区,每天双边通勤3小时,太疲累了,才会小题大做地思虑过多。
“啊……”蒙空雨捧着他的脸轻轻揉搓,在他嘴上落下浅浅一吻,“每天奔波,太辛苦你了,明明可以住在你自己家里,通勤半小时就可以。”
“我愿意回我们家呀,”周呈楷抱着她仰面躺下,让蒙空雨趴在他身上,因为太累,眼睛自动阖上,缓缓说话,“我心甘情愿这样做,也没觉得累,身体累不代表我的意志,我的意志一直是偏向你的。”
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渐渐模糊了,蒙空雨知道他睡着了,纵使她还没有困意,也不愿起身,耳朵贴在他胸膛,听着他绵长均匀的呼吸,竟也不知不觉入了梦。
再醒来已经天光大亮,她靠着的换成了枕头,一看时间竟然十一点多了。
周呈楷已经在厨房备菜,见蒙空雨揉着眼睛过来,笑着说早安。
“已经不早了。”蒙空雨一头栽进他怀里,眼睛还眯着。
周呈楷双手沾了食材的汁液,没法抱她,只是用两条胳膊夹住她的身体,充当一个早安拥抱。
蒙空雨在他怀里闷了一会儿,用他身上白开水一样的温和激活了细胞,才关心:“今天吃什么呀?”
“辣子鸡,再炒一个酸辣土豆丝。怎么样?”
“哇,辣子鸡!”
蒙空雨留下与他一同备菜,周呈楷安排她刮土豆皮。
他想到自己的囧事,说要讲给蒙空雨听。蒙空雨自然是表现出有兴趣,颇有听完后一定好好嘲笑你一番的架势。
“我昨天晚上居然梦到,”许是梦的内容着实好笑,周呈楷不由得先扯起嘴角,“你变成了我妈妈的女儿。”
周呈楷已经设想了蒙空雨会如何打趣他了——
“那很禁忌之恋了。”
或者,笑他这个梦做得太糟糕,要求他重新睡一遍。
不论怎样,绝对不应该是,削刀与地板的清脆碰撞声,以及削掉一半皮沾着点点鲜血的土豆滚在他的脚边,来替代她回应。
空气凝滞了一瞬,周呈楷难得没有第一时间做出应急措施,替她处理伤口。直到蒙空雨痛呼一声,他才反应过来,按住豁口止血。
“不小心划到手了。”蒙空雨痛得龇牙咧嘴,因为疼痛的表情够大够夸张,所以再也看不出来还有别的什么情绪。
“先去消毒处理一下吧。”周呈楷超乎寻常的冷静。
家里常备的伤药用光了,只好出门去诊所包扎,出来已经很晚了,心脏和脑子挤满了,胃却还是会变空荡,也许填满胃,其他地方就会不那么撑吧。
回家做饭已经来不及,他们去了常吃的饭店,点了常吃的几样菜。
与以往不同的是,他们都咂摸不出滋味。
周呈楷专心致志地一口一口往嘴里送进食物,四年间的细枝末节一拥而上,并非铁证如山的证据,单拎出来样样皆符合常理,但将碎片罗列,组合在一起,就越来越清晰地指向一个模糊且令人不安、不愿深扒又不可忽视的真相——
她其实并不是因为他是周呈楷才来接近他的,她的接近也并不是来爱他的。
不,不对。
恰恰是因为爱他,所以即使没有做好见家长的心理准备,也不由自主背地里了解他的家庭,他的父母,这很难不能说是爱屋及乌。
即便是演戏,即便她并不是来爱他的,那又有什么关系?她看着的始终是他周呈楷,如果能一直相爱,那就继续演下去也没什么不好,一直演到他死吧。
“其实我有话想问你的,”周呈楷打破两人间的沉默,“但现在我不想问了,答案我已经知道了。”
蒙空雨愕然抬头,心下轰然一声,像是失去了某种重要的东西,她却无从挽救。
他全都知道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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