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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9 章
二月初七,漕运总督潘季驯的急报入京:
黄河决口已初步封堵,但桃源、清河两县已成泽国,灾民聚集徐州,已达十五万之众。更棘手的是,春汛将至。
同一日,浙江巡抚海瑞的奏疏也到了。
没有按常例走通政司,是直奏御前的密疏。冯保呈上时,神色异样。
朱翊钧展开,海瑞的字迹刚硬如铁,力透纸背:
“臣瑞谨奏:奉旨查乌程清丈事,三昼夜阅卷册,四日访乡民,得实情如左——”
“一,御史赵志皋丈田,未遵‘三年均市价’,擅压粮价二成,此其罪一;
二,乌程大户沉氏,隐田四百亩,赵志皋收其贿银八百两,许以‘寄户’不究,此其罪二;
三,差役催逼,殴伤乡老一人,致民愤聚,此其罪三。”
看到这里,朱翊钧心往下沉。海瑞果然查出了问题,而且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但接下来一句,让他瞳孔骤缩:
“然沉氏之田,非寻常诡寄。其地毗邻德清藩邸,乃成国公朱希忠故庄。嘉靖四十二年,朱希忠以‘助边饷’之名献于德王,德王府未过户,仍由沉氏代管,岁入皆送济南。”
“乌程民变当日,有三人持德王府腰牌,于乡间散布‘清丈乃夺民田献皇庄’之谣言。此三人臣已锁拿,供词附后。”
“德王朱载堃,以宗室之尊,行兼并之实;以献田之名,逃朝廷赋税;更煽动民变,阻挠国策。此非赵志皋一人之罪,乃宗室蠹国之大弊!”
“臣请陛下:一斩赵志皋,以正国法;二查德王府,追缴历年赋税;三禁宗室以‘献田’之名,侵吞民产。若此弊不除,清丈终成空文,新政必败无疑!”
奏疏末尾,海瑞的笔迹几乎戳破纸背:
“陛下若以宗室亲亲,欲宽德王之罪,则请先罢臣职,赐臣还乡。臣不忍见太祖江山,毁于朱姓子孙之手!”
朱翊钧捏着奏疏的手,微微发抖。
不是因为愤怒,是因为……海瑞说得全对。
赵志皋该杀,德王该查,宗室兼并之弊该斩。可德王是太祖血脉,是他的叔祖。动宗室,便是动皇权根基。
更可怕的是,海瑞把这道难题,赤裸裸地扔在了他面前——是护江山,还是护亲戚?
“母后看了么?”他哑声问。
“尚未。”冯保低声道,“疏直递御前,太后那边,等陛下决断。”
朱翊钧闭了闭眼。他知道,这是海瑞的“考”——考他这个皇帝,有没有壮士断腕的狠心。
“传旨。”他睁开眼,声音冷了下来,“赵志皋即刻押解进京,交三司会审。德王府涉案三人,由海瑞就地审结。至于德王……”
他顿了顿:“朕亲自写信去问。”
不是下旨,是写信。这是留余地,也是最后的情分。
冯保应声退下。
当夜,朱翊钧又做梦了。
这次的梦,与以往都不同。
没有烽火,没有铁蹄,甚至没有那个让他心悸的名字。
他看见自己——不,是一个很像自己、却又截然不同的人。
那人穿着龙袍,坐在乾清宫的暖阁里,面容浮肿,眼袋深重,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近乎腐烂的怠惰。他面前堆着小山般的奏章,积了厚厚的灰。
有个老太监跪在地上,声音发颤:“万岁爷……辽东又请饷,宣大报雪灾,陕西流民已聚十万……”
“知道了。”那人懒懒地挥手,“留中吧。”
“可张先生生前定下的章程,边饷务必按期……”
“张先生?”那人忽然笑了,笑容里有一种刻毒的讥诮,“人都死了多少年了,还提他?”
老太监伏地不敢言。
那人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窗边。窗外不是如今的紫禁城,而是更破败、更阴森的宫殿,廊柱的漆都剥落了。
“朕有时候想啊,”他对着窗外喃喃,“张先生要是知道,他死后朕抄了他的家,把他长子逼得自尽,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朱翊钧在梦中浑身冰凉。
“可他活该。”那人转过身,脸上浮起一种扭曲的快意,“他教朕治国,教朕节俭,教朕勤政……他什么都教,就是没教朕怎么做皇帝!朕是天子!凭什么要听他的?!”
“他死了,朕才明白——这天下,是朕的天下。朕想怎么花银子,就怎么花;朕想不见朝臣,就不见;朕想立谁当太子,就立谁。他张居正算什么东西?一个臣子,也配管朕?!”
话音落下,乾清宫外忽然传来遥远的哭喊声。那人充耳不闻,自顾自地走向内殿。殿门关上的一瞬,朱翊钧看见他眼底深不见底的、空洞的黑暗。
画面碎裂。
朱翊钧看见自己——梦中的那个自己——躺在龙床上,奄奄一息。一个瘦弱苍白的少年跪在榻前,哭得几乎昏厥。
“父皇……辽东丢了……建虏已破锦州……”
“闭嘴。”床上的自己嘶声说,眼神浑浊,“朕……不听。”
“可朝中无人,国库空虚,将士……”
“朕说,闭嘴!”
那一声嘶吼耗尽了他最后的气力。他瞪着帐顶,嘴唇翕动,吐出几个字:
“朕……朕对不起……”
对不起谁?
张先生?祖宗?还是这万里江山?
他没说完,眼睛直直地瞪着,断了气。
少年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而寝殿外,暮色如血,宫墙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像一座巨大坟墓的轮廓。
朱翊钧猛地惊醒。
这一次,他没有喊,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任由冷汗浸透中衣。
梦中的每一帧,都清晰得可怕。那个腐败怠惰的自己,那些积灰的奏章,那句“张先生算什么东西”,还有最后死不瞑目的悔恨……
最让他骨寒的是,他在梦中的那个自己身上,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影子——那是他偶尔批阅奏章烦了时,会冒出的念头:“凭什么朕要这么累?”
只是念头,转瞬即逝。但在梦中,那念头膨胀成了吞没一切的黑洞。
“不会的。”他低声对自己说,“朕不会变成那样。”
可梦中的悔恨太真实,真实到让他胃里翻涌。
“冯保。”他唤道。
无人应答。值夜太监不在外间。
朱翊钧起身,赤足走到窗边。月色惨白,映着庭院里未化的残雪。他忽然想起济南那一夜,德王府的刺客,母后挡在他身前的背影。
又想起扬州那一刀,百姓眼中混合着绝望与仇恨的光。
还有张先生离京前,跪在文华殿里,背脊挺直如松,眼中含泪说:“臣必不负陛下所托。”
若他将来真如梦中那般,抄张先生的家,逼死他的儿子……
朱翊钧猛地捂住嘴,一阵恶心涌上喉头。
次日,慈宁宫。
李明徽看了海瑞的奏疏,沉默良久。
“你怎么想?”她问儿子。
朱翊钧眼下乌青,声音沙哑:“赵志皋该杀,德王……也该敲打。但海瑞要的,不止敲打。”
“他要的是‘杀一儆百’。”李明徽轻声道,“用德王这颗人头,震慑所有宗室,从此再无人敢阻挠清丈。”
“儿臣知道。”朱翊钧抬头,“母后,若真杀了德王……会怎样?”
“短期内,宗室震恐,兼并之风可刹。”李明徽顿了顿,“但长远看,你会被所有朱姓子孙记恨。他们会说,万历皇帝为了一个臣子的新政,对亲族举起屠刀。”
“张先生呢?”朱翊钧忽然问,“若他在,会怎么做?”
李明徽看着他,缓缓道:“他会给你三个选择。”
“一,严惩德王,以儆效尤。这是最狠的,也最能推进新政。”
“二,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罚俸、申饬,追缴赋税,但留他性命。这是权衡。”
“三,将此事压下,只办赵志皋。这是妥协。”
她看着儿子:“你想选哪个?”
朱翊钧没有立刻回答。他想起梦中的自己,那个怠惰腐败、最终悔恨而死的皇帝。若现在妥协,将来是不是就会一步步滑向那个深渊?
“儿臣……”他深吸一口气,“想选一。”
李明徽眼中闪过一丝震动。
“但不是现在。”朱翊钧继续说,“黄河未平,浙江未稳,此时动宗室,恐生大变。儿臣会给德王写信,让他自己上疏请罪,退田、缴赋、削护卫。若他照做,便留他性命;若他不从……”
他顿了顿,眼底浮起冷光:“等河工毕,浙江定,再动刀不迟。”
李明徽久久地看着他,忽然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
“我的钧儿,”她声音有些哑,“真的长大了。”
不是欣慰,是心疼。长成君王的路,每一步都踩着刀刃。
“那海瑞呢?”她问,“他等不了那么久。”
“儿臣会亲自给他回信。”朱翊钧道,“告诉他,德王之事,朕已决断,但需时机。请他先整顿浙江清丈,该杀的官杀,该退的田退。至于宗室……朕自有分寸。”
“他会听?”
“他会听的。”朱翊钧低声道,“因为儿臣会在信里,写一句他从不敢想的话。”
“什么话?”
“朕会写:海刚峰,你是对的。祖宗之法,该变;宗室之弊,该除。但变法如治水,宜疏不宜堵。给朕一点时间,朕会把这道口子,彻底挖开。”
李明徽怔住了。
这已不是安抚,是君臣之间的盟誓。是将皇帝的心志,赤裸裸剖给一个臣子看。
“你就不怕……”她没说下去。
“怕。”朱翊钧笑了笑,那笑里有少年的锐气,也有帝王的决绝,“但若连海刚峰都不敢信,这天下,朕还能信谁?”
二月初十,两封信自紫禁城发出。
一封往济南,是皇帝给德王的亲笔信。措辞温和,但字字如刀:“叔祖若愿自清,朕犹念亲亲;若执迷,国法无情。”
另一封往杭州,给海瑞。朱翊钧写至深夜,改了数稿,最终落下的一段是:
“先生所言,朕深以为然。然治国如医疾,沉疴不可骤攻。德王之弊,非一日之寒;清丈之业,非一役可成。朕年少,愿先生助朕,先固其本,再清其源。待河清海晏之日,朕与先生,共锄荆棘。”
“先生刚峰,当为朕之魏征,直谏无妨。朕虽不才,愿效太宗,从善如流,共致太平。”
信送走时,东方已泛白。
朱翊钧站在乾清宫前,望着渐亮的天色。肩上的旧伤还在痛,梦中的悔恨还在心头萦绕。
但他忽然觉得,脚下的路,清晰了许多。
无论将来会不会变成梦中那个腐败悔恨的皇帝,至少此刻,他还在往前走。
还在相信,张先生的路是对的,母后的坚持是对的,海瑞的刚直也是对的。
那就够了。
至于梦……
他深吸一口清晨凛冽的空气。
若那是未来的一种可能,他就亲手,把那个可能斩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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