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雨无情

作者: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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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9 章


      台上的人仍在滔滔不绝,刘陵早已神游天外了。那杯底的茶渍仿佛成了世界上最有趣的东西。

      “走吧。”安平旍推了推他,两人猫着腰,悄声从后门溜了出来,刘陵方才问:“怎么了?”

      “时间快到了,往回走吧。”安平旍紧了紧背着的竹筐。

      整场杂技可谓精彩,安平旍也如愿以偿地表演了他她心心念念的空中飞人。刘陵看完整场表演,等到安平旍休息时,郑重地来和她道别。

      “下一站是哪儿?”

      “不知道。怎么,舍不得我?”

      两人于高山上觅一亭,随意在勾阑上靠了。冬日夕阳的红光笼罩世界,远山似黛,天地安静得紧,唯有山间不时几声辽远的鸟叫和山下市井的声音。

      安平旍扭头看刘陵,后者和她对视一眼,便移开目光,没有说话。

      “没关系,我肯定能找到你的。”

      第一次听安平旍这样说时,他半信半疑,但事实证明,她确实能做到。他无比笃定地点点头,道:“好,我等着你。”

      两年后,春分,小雨。刘陵心情复杂地参加了他的十三岁生日。这天之后,他便要离开这里,正式开启征讨白元的历程。

      他不知道自己的实力是否真的可以杀了白元,他也不希望继续留下来,这只会让他更加焦虑。

      吃完长寿面,他拉起椅子,站起来,给爹娘磕了三个响头。

      这一日似乎就同往日一样,家仆都处在原来的岗位上。这个诀别的中午,只发生在这一间餐厅之中,只有他、父母和雪雁四个人见证。

      刘陵没什么感觉,仿佛做梦一般,五官都受限。就连对白元的仇恨、复仇的愿望也没那么强烈了。他只是想这样做下去,这是他活着的意义。

      磕完头,抬起脸来,最后再看他们一眼。这一去,或许就是阴阳相隔。

      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雪雁就在门口,手中抱着他此行的行李和分影剑。刘陵先双手取过那把剑,在腰间细细别好,再接过行李往背上一搭。

      走到门口,回身。他没敢看三个人的表情,只是记住了在春雨昏暗的光线中,他们穿的衣服。深深行了一礼,便大步出门去了。

      穿过他无数次练武的院子和容纳他的大门,迎着春雨向远方行去。

      阴雨连绵,青山葱翠,一人一院,如同一支射向天际的箭。

      虽说追捕白元,能不能找到人还是个问题。他想按照之前的计划先去太抚,却听到皇帝南巡的消息。

      宪帝尸骨未寒,谥号丏宪帝,也算个美谥了。虽然刘陵没赶得上亲眼见他一面,听父亲的描述,也把此人轮廓勾勒了个七七八八

      此人和刘语是共同创立基业的同伴,后丏宪帝位置已稳,刘语便隐退扬城,只留兄弟刘长在朝廷中。此后刘语便不再过问政事,只是逢年过节与宪帝仍有书信来往,两人情深日厚。国内早有传闻云“宪帝乃五长一短之主,实不可用”,唯刘语不信,他认为宪帝只是没来得及发挥他的才能。

      而今宪帝已去,刘语虽痛切,却也保留了了刘氏最基本的礼数和理智。总结来说,刘语作为刘家人,始终把皇权放在个人之上。沉溺于痛苦并不利于他忠心维护皇权,因此在外人看来更近于无情。然而,刘语相信他做的是对的,他也相信宪帝会支持他这样做,并且,换了宪帝,恐也是同样的做法。

      刘陵暗叹:此二人看似无情,实则有情。刘氏和皇权的水乳交融,同根共荣,实际上始于丏高祖与刘宗之深厚情谊——他二人肝胆相照、同生共死,方才将皇权与刘氏紧紧联系在一起,方才使两人有了共同利益,从而延续至今。

      这利益,起于信;这无情,起于深情。

      所以刘语与宪帝疏离克制的情感,恰恰是他二人深厚信任、情好日甚的外在表现。

      然而他二人之情虽可叹,却不是刘陵所盼望的。他直到十一岁才真正开始主动发挥刘家人这个身份的作用,他对无论皇权还是刘氏都没什么太大的情感或欲望。他的人生只有一个清晰的目标——替刘符报仇。除此之外,他的人生一文不值。

      他对白元,恨,但说不上恨到切齿。

      他对白元没什么印象,一是年龄较小,二是白元和刘符每日早出晚归,没太多接触的机会。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鹰视狼顾举止有礼,将所有行为维持在客气疏离的范围内。对他是这样,对师父师母也是如此,不知对刘符如何?毕竟他二人走得最近……

      细数白元之过,弑父上位(未成功)、间杀刘符,这二条已将他送上了与正道相违的位置上,更莫提直接反对皇权与刘氏的问题——他是必死无疑的,这便是刘语、刘符要杀他的理由。
      但在刘陵这里要他死的原因只有一个——他杀了刘符。

      现听皇帝南巡,与民同乐,就算白元是傻子,也能看出这是杀了白韦篡位的最佳时机。
      这也是他复仇的最佳时机。

      白韦皇帝将沿水路一路南下,就在云江度过七天,与民同乐、篝火晚会。穿街过巷,总之到处都是机会——两人的机会。

      刘陵压根不关心白韦的生死,对他来说,能保住皇帝的命是最好的结果,但若白元杀了白韦,更能暴露他自己,更有利于他杀了白元报仇的话,也不失为一计。

      纵使这一计让他有嫌疑:偏向白元,甚至可能夺去他的性命,但只要能杀了白元,他自己的结局如何,他并不关心。

      已经是深夜了,刘陵躺在画水的船里,照常失眠。一个人的旅行是孤独的,安平旍不在,神出鬼没的小孤也不在,他只能一个人捱过这漫漫长夜。

      翻了几个身,睡意笼罩着他的脑袋,但是梦乡像是有意把大门紧闭,任他在门外紧张无奈。又过了几时,他放弃了,重新点起灯来。

      雪雁给他收拾的行李有那——么一大包,就像一个仙境,只能一点一点探去探索。如今深夜失眠,正是看看到底装了些什么的好机会。

      一盒茶叶——亏她用心,对我的雅兴真是太有信心了。一本《楚辞》——还是那句话。

      摸着摸着,突然摸到一个粗粗糙糙的东西,有棱有角。刘陵生了好奇,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个白色木匣子,做工不拘小节,一看就是实用至上主义。上面包着一块布,写着几个弯弯扭扭的字:这是很重要的东西,我想哥儿一定会用到,请务必打开看看。

      是信。足有半个枕头大的盒子里堆满了信,重新关上盖子都很难。

      只有信纸没有信封,每一封都写得工工整整,开头和落款齐备,一封都没落下。

      它们均以“白元”开头,以“刘符”结尾,内容各不相同,大多是日常琐事,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刘符对白元的喜欢。是刘符给白元的信,是他没见过的那一部分。什么“关关雎鸠”,什么“指九天以为誓”什么“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看得他头皮发麻。他想这必是白元刚来他们家不久,两人感情最好之时。

      信中写道:“大丈夫敢不为国效力?然而不论英雄武圣,终是有人慧眼识他、有人完全信他,才能发挥出自己最大的才能,一如往日卫霍之事,此二人,诚为一世英豪,然无汉武帝充分的信任,怎可封龙居胥以至漠北无王庭?

      “弟近日读书,每与古人契合,不得不起合书嗟叹,自知始皇、唐宗之事,渐悟一事——纵一人权极天下,尚有软肋,尚需一人于他之后支撑。此人无需顶天立地或有金刚不坏之躯,他只需能在此人身处绝境之时,给此人一个异于众人冷漠的眼神,只是这一个眼神,便不会叫他绝望,便有绝处逢生的机会……

      “若你我二人齐心协力,何愁诸事不成?待事成之后,从神仙作逍遥游,足以慰平生之快也。……”

      刘陵咬着牙看了一封信,火气冲上天灵盖,差点没昏死过去。他自知不能再往下看了,却打断自己,直接去翻最后的几封信,瞄了这一眼,便气昏过去。
      早春的江上,寒气浮升。刘陵昏在地上,胳膊搭在床边,不几时便被船晃醒了。膝盖隐隐作痛,他手脚并用爬上床,捂着心口喘气。

      最后这几篇,一看就是白元离开那几个月内写的,数量奇多,风格和闺怨诗几乎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刘符确实是把他自己当成一位大老爷们来写的,他仍认为他和白元是单纯的朋友之情。

      “凭栏北望崇山外,君行载月尚未归”“悲风来入怀,泪下如垂露”“江蛇九天上,行人青山外”等等,看得刘陵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还没完,各地爆发起义的那几天,刘符仍在写这些不会寄出的信,其中内容多为祈其平安,盼望归来一类。

      更甚,当刘家悟出赵元符即白元后,刘符一是认为白元实属被逼无奈。信中有责备之语,但更偏向于悲凉的无奈;二是他希望自己带兵拼杀之时不要遇上白元,他知道自己肯定会杀了他,但在那之后自己也活不长了。

      多么讽刺,作为前锋的刘符几乎还没看到白元的脸,就被从天而降的乱箭射死了,他在死前还在祈祷不要遇到白元。

      刘陵因怒气上脑,站起来时摇摇晃晃。他抽出箭来,刺入船板,清脆的木碎声传来,刘陵心里最后理智的线也依声而断。

      他不会再给自己留后路了,他要杀了白元,这是他这辈子唯一要做的事!

      木屑散落一地,怒气到顶后就开始下沉,支撑不住他。刘陵只好将全身重量都压刺在船板上的分影上。待心脏好受一点,才慢慢坐回床上,他这才发现全身抖得像风沙中的一株枯草。

      哥哥,你可算到这一天?这么多的信,这么多的爱,究竟何去何从?

      没有地址的信,希望的最佳诠释。

      你是否幻想他某一天会回来呢?还是希望某一天能亲自把这些信交给他?

      当乱箭如雨而下之时,你在想他,所以才避闪不及吗?

      你死去之时,是不甘吗?还是思念呢?还是解脱呢?

      如此如此,我要出发了,我要接下你的任务了。

      如果我杀了他,你会开心吗?还是悲伤?抑或是愤怒?

      在这之前,选择由父亲做出,他使我信仰刘氏的传统,正如当时的你一样。

      在这之后,父亲便无法左右我,杀或不杀白元就在我一人耳。

      但信仰,多多少少还是灌起来一点儿的。

      那么,我做的选择,也与信仰有关。那么,这选择究竟是不是我所做出的?还是寄生在我身上的刘氏家族做出的?

      人们都会选择自己的利益,利益是最深层的驱动因素。

      即使极端如刘氏,他们仍会为了皇权而放弃生命,但实际上,放弃生命给他们的情绪、家族的收益高于放弃生命的成本。

      可我并不打算为刘氏效命到如此程度。

      我不像你一样,记事起便限制出行、打造信仰。我“半道出家”,便不要祈求那么高的要求了。

      我的价值不需刘氏来实现。我的选择、我的利益将独立于刘氏家族。

      我将凭我自己的评价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刘陵将信放回匣子,想了想,还是揣了一封在身上,最新的一封。
      他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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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年前 来自:河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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