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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暮春时节的省重点高中,焕发着一年中最蓬勃的生机。那条被学生们戏称为“星光大道”的香樟林荫道,此刻新生的叶片翠绿欲滴,饱满得仿佛能掐出水来。阳光不再像初春那般矜持,变得慷慨而热烈,穿过层层叠叠、交织如网的树冠,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投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如同洒落了一地晃动的碎金。空气里弥漫着香樟树特有的、清冽又略带辛辣的芬芳,混合着泥土被阳光烘烤后散发的微腥气息。
顾星河抱着一沓刚从实验楼领回来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物理竞赛模拟卷,从实验楼侧门那片凉爽的阴影里拐出。卷子很厚,边缘压在他的小臂上,留下浅浅的红痕。几乎在同一时刻,叶知秋抱着一沓厚厚的、边缘有些卷曲的乐谱手稿,正从琴房那几级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温润的石阶上缓步走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她身上,为她月白色的棉布连衣裙镶上了一道毛茸茸的金边。
两人的影子被西斜的日光拉得很长很长,像两条沉默延伸的墨线,在石板路中央一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裂缝处,短暂地、沉默地交叠在一起,形成一个模糊的“X”形。随即,又随着他们的移动迅速分离,各自投向道路的两侧。
顾星河先嗅到了风里飘来的味道——清冽、幽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初绽花苞般的甜。是茉莉香。和记忆深处,六年级时音乐教室那个小小的储物柜里,她存放乐谱、书本和那个印着蓝色小花的茉莉茶包的气息,一模一样!这熟悉到令人心悸的味道,像一把无形的钩子,瞬间攫住了他所有的感官。他本能地放慢了脚步,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音。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镜头,清晰地捕捉到左侧飘动的那一抹月白色裙角。视线下移,他看到叶知秋脚上那双干净的白色帆布鞋,鞋尖沾着几粒琴房地板的浅黄色松木屑,像细碎的金粉。鞋带松散地垂着,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在脚下鹅卵石拼接的、凹凸不平的路面上投下摇晃的、断断续续的虚线阴影。
距离在沉默中缩短。
三米。
他能看到她垂落在肩头的一缕柔软发丝,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两米。
他甚至能看清她怀中乐谱最上面那张纸的边角,用铅笔写着《未命名协奏曲》的标题,字迹娟秀有力。
一米。
错身而过的刹那,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无限压缩、凝滞。周围香樟树叶的沙沙声、远处操场隐约的呼喊声、甚至自己的心跳声,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切。顾星河的喉结无声地、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抱着沉重资料袋的指节因无意识的用力而绷紧、微微发白,指腹下的纸张发出细微的呻吟。叶知秋似乎也感觉到了身边骤然凝滞的空气和那过于清晰的存在感,她将怀中的乐谱下意识地换到了另一侧手臂环抱,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就在她换手动作的瞬间,几缕柔软如绸缎的发丝,随着她偏头的动作,极其短暂地、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校服袖口棉质的褶皱。
一阵细微的、如同静电火花般的痒意,瞬间从袖口传递到顾星河的皮肤,随即蔓延至神经末梢,带来一阵微小的战栗。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他们像两枚被无形磁极精确排斥开的指南针,维持着完美的平行轨迹。没有交汇的眼神,没有问候的话语,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只有擦肩而过时,空气被扰动产生的微弱气流,卷起地上几片细小的落叶和金黄色的香樟花蕊,在他们脚边打着旋儿。
一阵稍强的穿堂风毫无预兆地穿过林荫道,带着哨音,猛地掀起叶知秋怀中乐谱最上面几页的边角!纸张哗啦作响,如同受惊的鸟群,眼看就要挣脱束缚飞散!
叶知秋低低惊呼一声,慌忙腾出一只手去按住翻飞的谱纸,动作有些仓促狼狈。
就在这一秒的慌乱中,在两人身体错开、肩膀几乎平行的瞬间!
顾星河鬼使神差地、不受控制地偏过了头。他的目光不再是偷偷摸摸的余光,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直接的注视,落在她近在咫尺的侧脸上——
暮春温煦的阳光,慷慨地为她挺秀的鼻梁勾勒出一道精致的光边,细腻得如同玉雕。浓密纤长的睫毛在鼻梁一侧投下扇形的、浓密的阴影,随着她按压乐谱的动作,那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最让他心脏骤停的是——随着她低头按谱的动作和发丝的滑落,她耳后下方、靠近发际线的地方,那道熟悉的、淡粉色的月牙形疤痕,清晰地暴露在明亮的光线下!疤痕的颜色淡得几乎透明,边缘光滑,像被岁月温柔摩挲过无数次的旧书页上,一道浅浅的、几乎要消失的折痕。那是五年级时,她在音乐教室搬动沉重的谱架不小心磕到钢琴角留下的印记!他曾在小学生病假条上家长签名栏旁,看到过她妈妈用圆珠笔简单标注的“耳后小伤,无碍”。那个小小的、隐秘的印记,此刻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深处最私密的抽屉!
他的呼吸骤然滞在胸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扼住!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聚焦在那道淡粉色的、承载着童年记忆的月牙痕上。就在叶知秋似乎有所感应,即将抬眼的瞬间——那浓密的睫毛已经开始了向上的趋势——顾星河猛地、几乎是惊惶地转回了视线!目光死死地、空洞地直视着前方香樟树浓密的树荫,脚步却像上了发条般,僵硬地继续向前迈去,一步,两步……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
十步之外,教学楼光洁如镜的玻璃幕墙,无声而忠实地映照着这场隐秘的、单向的、带着巨大冲击的注视全过程。叶知秋用按住的乐谱微微遮挡住自己半张脸,似乎还在平复刚才的慌乱。然而,她的目光却透过乐谱的边缘,紧紧地追随着玻璃幕墙中那个越来越远的、穿着白衬衫的背影。顾星河的白衬衫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后腰处洇着一小片深色的汗渍,那形状……在玻璃的扭曲和光线的折射下,竟莫名地、诡异地像极了她昨夜在五线谱空白处,心绪烦乱时随手涂鸦的一朵蓬松的、形状不规则的云。
他们默契地,在香樟树浓密树荫的两端停下了脚步,仿佛被无形的绳索同时拉住。
顾星河弯下腰,假装整理自己那双鞋带系得完美、根本不需要整理的球鞋。他的指尖触碰着冰凉的鞋带金属扣,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尖冰凉。他需要这个动作来掩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几乎要脱力的虚软。那道月牙痕……是她!千真万确!那个在紫藤花下沉默的女孩,那个弹奏《月光》和《雨滴》的女孩,那个他寻找了整个初中的女孩……就在刚才,离他不到一米的距离!
叶知秋则抬起手,指尖有些神经质地拨弄着被风吹乱的、拂在额前的刘海,目光却飘忽地、毫无焦点地望向远处操场上那些跳跃奔跑的、模糊的身影。玻璃幕墙里那个腰后有“云朵”汗渍的背影,还有擦肩而过时那缕拂过袖口的发丝带来的、如同静电般的微妙触感,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感官里。他看到了吗?他认出那道疤了吗?他刚才……为什么那样看过来?又为什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逃开?
“知了——知了——!”
树冠深处,今夏第一声蝉鸣毫无预兆地、尖锐地炸响!那声音高亢、持久,带着一种宣告盛夏来临的蛮横力量,如同锋利的玻璃片,瞬间刺破了林荫道里凝滞得令人窒息的空气!也像一根冰冷尖锐的针,狠狠扎破了两人之间那层薄如蝉翼、却坚不可摧的无形薄膜!
紧接着,如同被这声裂帛般的蝉鸣所召唤——
“叮铃铃铃——!!!”
上课预备铃尖锐而急促地划破了校园午后短暂的宁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意味,在香樟大道上激烈地回荡!
两人如同被无形的指令同时、精准地驱动,猛地转身,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各自教室所在的教学楼——拔腿奔跑起来!动作仓促而决绝,带着一种逃离现场的狼狈。
顾星河怀里的竞赛卷被这突然的剧烈动作带出几页,白花花的纸张如同折翼的白鸽,散落在身后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石板路上。
叶知秋怀里的乐谱也被奔跑带起的疾风卷走了一张,打着旋儿,像一片巨大的落叶,飘落下来。
命运再次展现了它残酷的幽默感。
那张写着《未命名协奏曲》标题的谱纸,恰好轻盈地飘过顾星河奔跑的脚边!他匆忙一瞥,目光瞬间凝固——在谱纸边角的空白处,用极浅的HB铅笔,极其精细地勾勒着一幅小小的星图!三颗明亮的恒星排成一条短而直的线,旁边用更小的字标注着:Orion's Belt(猎户座腰带)!
而叶知秋在奔跑中,白色的帆布鞋无意识地、重重地踩中了顾星河散落在地的一张代数卷。卷面上,复杂的导数符号和演算过程旁边,洇着一小团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的茶渍。那轮廓……在匆忙的一瞥和光线的映照下,竟隐隐约约、扭曲地像极了肖邦沉思时、带着忧郁神情的侧脸剪影!
他们谁也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低头看一眼被自己遗落或践踏的“信物”,只是更快地奔跑,仿佛要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擦肩、那道暴露的疤痕、那声刺耳的蝉鸣,连同心底翻涌的所有惊涛骇浪,都远远地甩在身后。香樟树叶在他们头顶沙沙作响,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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